第二章 东陆密使 一(2 / 2)
大君缓缓地笑了起来:“我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的。”他忽然高高举起手大声喊了起来:“九王回来了!九王凯旋回来了!”
扈从武士们扛起沉重的铜号牦牛皮面的巨鼓被大椎震击鼓乐声冲天而起。贵族们跟着吕嵩提起缰绳骏马立起前蹄有力地踏着地面。场面沸腾起来每个人都跟着大君高呼:“九王!九王!九王!”
大君接着挥手城门洞开锦衣的女人们捧着器皿和绸缎结队而来一一呈放在周围。五光十色的东6织锦和精美瓷器金器并列草地上流淌着奢靡的宝光。蛮族不擅长手工和纺织这些昂贵的丝绸和器皿都要用皮毛和马匹从贪婪的东6商人手中换取这是一笔令贵族们也眼红的财富。
阿摩敕听见人群中低低的赞叹声。
远处有传来鹿角哨的声音牧人们吹着哨子从两侧的草原上驰过他们驱赶成群的牛羊羊群白得如云黑牦牛每一头都有马背高。一万头羊群、三千头牦牛缓缓行过。驱赶它们的牧人骑乘着二十匹极西骏马它们一色的火红高矮和色泽毫无分别在牧人的驾驭下还仰头刨蹄龙吟般的吼声不绝于耳。
“这些”大君挥了挥手“都是你的。”
“谢哥哥的赏赐可是……”九王跪下又仰起头来“弟弟愿把财物散给虎豹骑的战士们。”
“做得好!”大君赞许地点头“这些财物又算得了什么?我们青阳部能够骑马纵横这片草原都是靠我们忠诚的武士又有什么不能赏赐给他们呢?不过给你哥哥另有一件东西。”
他招了招手一名扈从武士翻身下马低头捧着赤金的托盘疾步来到大君的马下。
“是个小东西”大君瞥了九王一眼“厄鲁不猜猜是个什么东西么?”
“弟弟不知道可是哥哥赐的一定是好东西了。”
大君淡淡地含着笑猛地揭开了覆在托盘上的殷红重锦。不知是谁低低地惊叹了一声周围一片忽地静了。托盘中是一条雪白的皮毛在阳光下它的每一根毛都晶莹如雪。大君抓过了九王的右手腕九王抖了一下似乎想推拒但是大君手上传来的铁钳一样的力道令他挣脱不出。大君不说话只是笑把皮毛细心地缠在了九王的手腕上。
他回头看着众人吸了一口气高高地举起九王的手:“九王是我们青阳部的大汗王了!千年万年流传子孙的大汗王!”
人群异样地沉默了一刻阿摩敕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那东西意味着什么。青阳部的亲王爵位并不是世袭的。亲王死了他的儿子只能继承牛羊和人口却失去了地位。只有一种亲王可以把地位传给自己的子孙就是大汗王。能获得大汗王的爵位要么是独一无二的武士要么是曾在存亡关头挽救过青阳部的人。他们可以像大君一样手腕上束着白色的豹尾。
人们似乎回过神来更猛烈的欢呼声爆起。以扈从武士们为而后是虎豹骑的战士们每个人都振臂高呼着:“汗王汗王汗王大汗王!”
数千人一齐高呼的声音震耳欲聋剽悍淳朴的蛮族武士们脸上满是狂热眼里的神色近乎虔诚。阿摩敕也被感染了跟着他们挥舞胳膊放声高呼起来。
“老王爷们好像不高兴啊。”大合萨不阴不阳地嘟哝了一声。
阿摩敕愣了一下目光扫过去。大君的三位兄长青阳的老王爷们面面相觑并马立在沸腾的人群中神情显得那样的突兀。这条豹尾裘所制的护腕宣告了九王从此和他们并驾齐驱。如今北都城里有了四位大汗王。
“哥哥弟弟没有想到……”九王看着大君。
“还要说什么吗?”大君重重地拍着九王的肩膀目光热烈“小时候我们一起玩你对我说有朝一日要做整个草原都仰视的大汗王。如今你是我青阳的神弓射杀了真颜部的狮子你将来还要跟着哥哥去建立铁沁王那样的功业为什么不能做大汗王?”
九王忽然跪了下去重重地叩头:“弟弟愿意跟着哥哥为青阳征战至死不悔!”
“才得胜回来怎么说死?”大君摆手“真不吉祥。不要说了。”
雪白的骏马从阵后奔驰过来年轻的贵族武士翻身下马跪在了大君的脚下:“父亲身体安康盘鞑天神保佑我们伟大的青阳。”
“比莫干也回来了?”大君拍了拍他的头“这次跟着你叔父出征学到的东西不少吧?明年敢不敢自己独领一支大军?”
“儿子没什么不敢的!愿为青阳征战变成叔父一样威震草原的勇士。”
“威震草原?”大君笑了起来“你能有你叔父一半的勇敢就足够了!”
他双手托起了儿子:“你叔父写信回来很是赞赏你的勇敢你自己带兵冲了龙格真煌的大阵?”
比莫干的脸上闪过得意的神色:“听说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是只带一百个骑兵就冲破了朔北部合围的阵势。儿子想起来就觉得冲几千人的阵势也不过是件小事。叔父问我敢不敢我就带兵冲上去了。”
大君大笑起来:“是你叔父要把这个大功劳让给你啊!不过好儿子第一次出征就有这样的勇气不愧是我们吕氏帕苏尔家的长子。”
“哥哥哥哥!”铁由穿过人群挤了上去。
比莫干远远地冲他招手兄弟两人兴奋地凑在了一起。旭达罕和贵木两个儿子却只凑在了大君身边彼此看也不看一眼。
人群里依旧议论纷纷最心潮澎湃的是年轻的贵族武士们。
大君和九王握着手低声说话隐隐地似乎是说起幼年的事情大君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浓。警觉的巴夯松了一口气奴隶们把烤馕羊奶和冰块一起呈了上来他急忙带马过去抓了几块冰塞在盔甲里。出征的将军们也纵马过来取冰顺带和贵族们讨论南征的惊险和大捷。
阿摩敕饿了一早晨抓着馕大嚼起来忙不迭地拿冰敷脸。大合萨却没有动一点食物。老头子的举动有些怪异拿着酒罐子一小口一小口不停地喝着目光只是望向虎豹骑的大阵后面。
“这次出征大小决战一共十二场。我部死伤四万七千六百多人斩杀真颜部叛逆二十五万九千多人俘获战马五万四千多匹、大车七万三千多辆牛羊尚未来得及彻底清点帐篷多半老旧也不方便携带都就地焚烧了。真颜部从龙格真煌以下贵族将军六十多人没有逃走一个贵油、诃里吉、拉木独全部临阵斩杀。”九王一一报告了战果。
比莫干瞥着父亲的神色想从中找出些惊喜来。可大君始终只是淡淡地笑微微点头。
“真颜部的族人怎么处置了?”
“哥哥曾说这一战要彻底平定南方的草原所以弟弟想了很久还是按照祖宗的惯例男子长过马鞭者处死女人和幼儿不杀罚做奴隶到北方放牧。”
大君点了点头:“龙格氏的子孙呢也都死了么?”
“旁支的亲属多半都畏罪自尽了剩下的三五个想反抗不得不杀。龙格真煌自己没有儿子弟弟俘虏了他的两个女儿还不敢擅自处置。”
“伯鲁哈是有三个女……”大君忽然刹住了。
九王也愣了一下。龙格真煌·伯鲁哈这才是真颜部主君的全名。在北6贵族中只有家里的至亲和亲密的朋友之间才会以蛮族名字互相称呼以龙格真煌的身份以伯鲁哈称呼他的人应该已经极少可是大君却还是熟悉这个名字。
“弟弟去得晚了冲破真颜部大寨的时候被人抢先救走了次女龙格泯只找到了化妆成平民逃窜的长女龙格沁和幼女龙格凝。”
大君沉默了一刻而后忽然问道:“龙格真煌是死了么?”
“是。龙格真煌被弟弟带兵包围最后断了双腿已经救不回来就以佩刀自尽了。”
“是么?是战败自杀……”大君沉吟着。
九王一转身虎豹骑的战士捧上了朱红色的木匣。他弯着腰将木匣高举过顶献给了大君:“这是龙格真煌的人头。”
大君捧着木匣却不打开只摸了摸沉默了很久。
马嘶声从虎豹骑的大阵后传来随之而起的是沉雄的铜号声震人心魄的牦牛鼓声再次响起吸引了人们的注意。
阿摩敕有些诧异。铜号和牦牛鼓都是蛮族的礼乐出征的军队都以牛角号的号声为命令。只有在盛大的场合才会鼓乐齐鸣。严整的虎豹骑大阵忽然中分开来留出两丈宽的平直大道雄骏的白色战马缓步而出随后是两行端着铜盆泼洒清水的红衣奴隶而后是久久的寂静大道极远处有人缓缓地走来。
老头子忽地振奋起来想从人群中钻出去可是每个人都翘眺望着围得水泄不通。他只能着急地转着圈。
“我们青阳的少主人回来了”九王对大君躬腰“是护送世子的大队到了。我想哥哥一定担心世子的安危特意打造大车让世子跟在大军后面。盘鞑天神保佑世子平安无恙弟弟没有辜负哥哥的托付。”
阿摩敕也已经猜到了这样隆重的礼节是迎候青阳世子未来的蛮族大君。整整三年后世子重新回到了北都城。依照蛮族的祖制年长的儿子们驻守四方最亲的小儿子继承父亲的帐篷和奴隶成为新一代的家主。长子窝棚和三子窝棚明争暗斗可谁也不能否认正统的继承者是吕嵩最小的儿子吕归尘他有一个蛮族小名阿苏勒意思是“长生”。
世子的身体不好六岁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南方温暖的地方疗养那时候真颜部和青阳部之间还没有战争真颜部的主君龙格真煌还算是大君的侄儿。
除了大君和大汗王所有人都按着胸口低头行礼。静悄悄的一片大道上白色的人影缓缓地近了两行白衣的女奴夹着年老的仆妇她手里搀着一个低头的孩子。仆妇战战兢兢地停在大君面前人们终于能看清那个孩子。他长得有马脖子那么高了一身月白色的缎衣连脚上的小靴子也是白色的皮子手腕上缠着白色的豹尾。
鼓乐声停息女奴和仆妇都跪下磕头仆妇松开了孩子的手。那孩子只是静静地低头站着盯着自己的靴尖。
“世子这是大君!”仆妇惶恐不安地低声喊“快拜见大君啊!”
孩子没有动。
大君拍了拍巴掌伸出了双手:“来阿苏勒到父亲这里来。”
孩子还是静静地站着不动。
仆妇大着胆子一扯世子顺势跪了下去默默地磕了个头动作却有些呆滞。
“阿苏勒抬起头来不认识父亲了么?”
孩子终于抬起了头却没有出声。这是阿摩敕第一次看见世子那么清秀文弱的一个孩子蛮族的孩子从小骑马弯弓多半茁壮得像是小马驹世子却是一个例外。他的脸色略显得苍白一双眼睛清澈得像是雨后的天空乍看去竟有些像女孩。
谁都可以看清大君脸上失望的神情。
九王略略踌躇压低了声音:“救出世子的时候是在乱军中受了一点惊吓。”
大君默默地点头。
“大君由愚者先看护世子吧。”老头子终于从人缝里面挤了出来。他的风帽被挤掉了袍子也歪斜着堂堂的大合萨这么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连阿摩敕都不由得为他脸红。可是老头子全然不在意这些他上去就捏住了孩子的手像是捞到了一个什么宝贝。
大君点了点头。
“大合萨。”九王极其谦恭按着胸口行礼。
“出征之前愚者已经知道九王一定会凯旋归来九王是盘鞑天神眷顾的武士北辰为九王从彤云大山上升起。”
“谢谢合萨的指引”九王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又低头行礼。
他抬起头却只看见老头子的背影老头子扯着他捞到的宝贝钻到了一边的人群里。阿摩敕知道他又在胡说。
“阿苏勒阿苏勒是合萨啊!”老头子捏着孩子的脸儿“就算忘记大君了总认识合萨吧?”
尊贵的世子并没有怒他抬起头看合萨的时候清澈的眸子里似乎有亮光一闪而后又黯淡下去。老头子开心地抱住他阿摩敕好奇地看着世子的眼睛那双安静的眼睛看着看着却油然而生出忧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