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殇阳血 七(2 / 2)
“武人争胜在刀剑一挥间想都来不及只能凭着平日苦练的敏锐。将军决胜在一阵间一个令旗挥下是对是错立刻就见分晓。诸侯决胜在十年间十年时间十次秋收一代兵勇长成就可以改变一个国家的国力。而皇帝决胜一生不过一个决策错了便难以挽回。”谢玄缓缓道。“一生一个决策?”嬴无翳皱眉“怎么说?”
“譬如风炎皇帝是英雄罕见的皇帝。他两次北征行军布阵的方略流传下来便是今日的名将看了也要拍手叫好蛮族七部被他打得节节败退不愿意支持北征的诸侯也不得不捐助钱粮堪称是谋略的高手。不过他一生犯了一个大错所以风炎铁旅两次北征不但没有富国强民而且搞得国库空虚。”
“什么大错?”嬴无翳略有些不悦他是征战之主对于白氏皇族虽然蔑视对于蔷薇和风炎两位强横帝君颇有敬佩之心。
“根本不该北征。以大胤的国力那时即便雪嵩河一阵获胜也不代表可以一举攻占北都城世代统一南北。那时候蛮族七部中还有一半的男丁可以上战场而北方朔北部的狼兵还未能抛开和青阳部的敌意。假设这些力量都涌到风炎皇帝面前即便以他绝世的雄霸大胤的诸侯倾家荡产也不过是和蛮族拼到两败俱伤最后若是获得草原怕是不得不把蛮族赶尽杀绝那样得来的土地又有什么用?得来的土地也不适合耕种而我东6子民能够去放牧么?”谢玄摇头在棋盘上缓缓落了一子“一生征战不过得一个霸王的虚名而已。”
嬴无翳听得入神不禁扣着棋盘思索:“那么说你看来北征不对?可若不北征以当时蛮族青阳部兵势强横仗恃虎豹骑和铁浮屠之威怀柔也未必能奏效啊。”
“当风炎皇帝之世统一天下根本便是一个梦罢了不必征战也不必怀柔任北6自立好了留待子孙将来征讨。以风炎皇帝的才具当一个太平皇帝国力由此强盛不是问题。风炎皇帝错在他起初便要一统天下后面的手段再精妙目标还是错了又有什么用?所以所谓皇帝一生只要一个谋略是做太平皇帝是做霸主皇帝还是缩头做乌龟皇帝大可以想清楚了慢慢选脑子慢不是错动手快也没有用。”谢玄一笑。
“好不容易当上皇帝却要当太平皇帝还说乌龟皇帝也是谋略叫人怎么能甘心?”嬴无翳摇头。
“可若历代皇帝都是蔷薇皇帝谁供给他粮草兵勇来打一场又一场的阳关血战?”谢玄比了一个手势“该公爷走了。”
嬴无翳一看棋盘愣了一下手里本已捏好一粒棋子想清楚了应招此时却怎么也下不去了。谢玄一子不偏不倚的卡在他两块地盘间的要冲所在他开始没有留意这个位置一下子被打得手忙脚乱。
谢玄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看他搓手搓了良久终于不甘心地把棋子重新攥回了手心。
“你是个狐狸变的”嬴无翳指着谢玄的鼻子“我可看出来了你引我说话就是要慢慢想这步棋。我被你骗了我也要慢慢想来这一盘输赢不算你耍了诈术。”
谢玄哈哈大笑:“公爷看出来了不过谢玄怎么也只是个智将而已耍点诈术不伤大雅。而谢玄希望公爷有帝王之智慢慢想谢玄有耐心等。”
“这盘输了我不服你刚才说的风炎皇帝典故我有五分服你。”嬴无翳说到这里继续低头下去瞪着棋盘思索。
一名雷胆悄无声息地入账半跪下:“公爷城外起了大雾。”
“大雾?”谢玄微微思索“仲秋时节起雾不稀罕而且十万大军围城每日每夜燃烧木柴飞灰扬尘逢着多水的天气更加容易起雾。”
“是!”雷胆起身要离去却有些犹豫“可是……”
“好大的雾!好大的雾!”帐帘被人掀起张博大步而入一叠声都是抱怨“真是见鬼的天气!”
“真是那么大的雾?”谢玄愣了一下他刚从城上回来不久本以为雾气不可能太浓而他看张博的话里是极为罕见的天气。
“城门那边对面不见人下城的时候我差点撞在井栏上。”
“真有大雾?”嬴无翳浓眉一挑“棋盘按着别动我们出去看看。”
三人并肩出帐。一出帐谢玄就愣住了大帐周围还只是淡淡的雾气飘浮着而当他望向殇阳关面南的城墙时他看见浓密的雾气像是一道水帘正从高耸入云的城墙上方下降仿佛一道无比宽阔的瀑布。城墙上近万人的守军完全看不见身影只有他们手里的火把还能看见周围笼着一圈温暖的光晕。
“什么时候来的这雾?”嬴无翳皱着眉眺望。
“刚才一瞬息的功夫就被吹到城墙边了。”张博道。
“好重的雾气。”谢玄低声说。
“当然重用得着你说长着眼的都能看出来。”张博不屑。
“我是说沉重的重”谢玄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般的雾气轻而上扬张博你几曾看见雾气这样水帘一样往下挂的?”
他转向嬴无翳:“倒是闻不见什么特殊的味道不像是敌军在用秘道的毒瘴。不过怎么看都不是寻常的天气。”
“公爷大雾弥漫不如出城突袭!”张博道他把雾气为何那么重的话题抛在了脑后跃跃欲试。
“白毅在干什么?”嬴无翳问。
“从城上看似乎有很多火堆点燃大概也是被雾气困住了正好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张博道。
“那是白毅在说他已经有了准备”嬴无翳微微点头“确实是名将之材张博我要是给你五千雷骑现在让你出城一阵好杀你愿意不愿意?”
“属下定当不负公爷的期待!”张博大喜。
“那你打不打火把?”
张博一愣:“火把?”
嬴无翳在他膝盖弯里踢了一脚冷笑:“你打火把敌军一阵箭雨就射得你阵形溃乱。你不打火把骑兵奔驰难保后面的不撞上前面的还没冲到白毅面前就溃不成军了。谢玄说我是个武夫我还得多谢你有了你这不动脑子的我才不是离国最不动脑子的武夫。”
张博腿劲极为扎实一顿就站住了抓了抓头:“公爷又消遣我……”
嬴无翳背手准备回帐随手点着谢玄:“本想在棋盘上消遣他结果被他消遣了如今不消遣你就只有生闷气的份儿了。”
此时嬴无翳听见身后传来骏马雄浑的嘶吼他吃了一惊猛地转身。看见帐前的拴马桩上他的那匹炭火马抖动长鬃对空嘶鸣而后它强挣着缰绳面向西南方两只前蹄踏的狮子般雄踞分明是极为警觉也极为不安的样子。几乎就在同时殇阳关各处均有战马的长嘶传来只是远不及炭火马的高亢。
谢玄也看见了浑身微微冷。
“这样……”嬴无翳沉吟“那就不是普通的雾了大概是那个人来了吧?”
张博紧蹙着眉头不说话。
“谢玄你带雷胆营备马准备开城迎接!”嬴无翳低声道。
“是!”
“慢!”嬴无翳一挥手止住谢玄“张博去谢玄你留下来继续和我下棋。”
他依然说着下棋脸上却已经没有了游戏的轻松像是被冰封起来那样冷森森的没有表情。
“是!”张博应了。
“要礼敬!不可轻易!”嬴无翳补了一句。
“是!”张博按着刀疾步离去。
嬴无翳转身和谢玄回帐谢玄谨慎地跟在他身后。
嬴无翳忽地站住转头冷冷地和谢玄对视:“我们还要下一盘棋要下得足够雍容等那个人进帐来看。我要让那个人看看我嬴无翳不会因为他来帮我便喜形于色我不拒绝他但是若是他指望我为了天下向他俯贴耳未免小看了嬴无翳。我凭着刀一样可以取得天下!”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程奎双手握刀手心尽是冷汗。他战阵多年冲锋无数次还很少犯这种新兵的毛病。他瞥了一眼身边的息衍看着这个人竟然悠悠然地掏出烟杆叼上正擦着火镰引燃火绒去点烟。而息衍的双眼映着周围的火光亮得有些吓人。
那马蹄声是对着方圆之阵的正中而来的听起来只有一匹马如果来的真是敌人那么在这个敌人眼里这里结阵的三四万大军全都是通明的。他取了一条最直的路就是穿越方圆大阵的阵心一直去向殇阳关的城下。
“不是来归队的友军么?”程奎低声问。
“有什么样的友军会在这个时候弹着琴?”古月衣声音冷涩紧握刀柄。
“弹得还不错是越州的南吕之风像是故意要说明自己是从越州来的。”息衍低低地笑“离国的援军么?人大概少了一些。”
白毅立马在那个马蹄声前来的方向上默默的凝视着凝重的雾气。
“弓箭手!”他忽地低声道。
“在!”箭营的百夫长出列。
“只管把全部的箭都射过去!”
“是!”
雾中现出了一骑的黑影白毅忽地放声大喝:“火把!”
居前的一排军士原本都隐蔽在盾牌后此时数百人闪出盾牌把手中的火把投掷出去。那些燃烧的火把在空中划出明亮的弧线准确地落向了来人的方位。那里一骑黑马和四名从人被照亮了他们继续飞奔而来仿佛御风而行快得不可想象马上的人拨着箜篌。
琴声悠扬。
“射!”百夫长大喝数百支羽箭离弦瞄准了同一个目标。
高大的从者闪到了黑马的前方他们双臂上都套有铜盾。从者们挥舞双臂羽箭射在盾上溅起点点的火花四面八方弹射出去。
百夫长靠着一张弓生活了三十年第一次看见这样挡箭的人他们之间距离很近箭极高以一般人的眼力看清楚箭路都很困难别说挡开箭支了。
他脸色一变:“射……”
这一声没有完全出口尾音变得虚弱无力几近呻吟。最前方掷出火把的军士们像是傻在了那里他们身体摇晃了几下纷纷跪倒在地向着西南方叩拜下去。随后是箭营的弓箭手们他们有的已经拉开了弓可是绷紧的弓弦却送不开最终他们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羽箭歪歪斜斜地射出去有的射进泥土里有的射飞还有的射伤了自己的同伴。可是没有人哀嚎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固若金汤的方圆大阵如大海被分开似的自然而然地让出了一条路供那骑黑马通过那条路的两侧皆是跪下膜拜的军士连战马也扑倒在地驯服地低着头。后面的军士想要越过他们去阻挡那匹黑马可是冲上去的人仿佛都在忽然间丧失了意志脸上凶狠的表情消失软软地跪倒在地。再后面的军士再不敢涌上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程奎也感觉到那一骑到来时的威仪了仿佛君临天下的皇帝。即使在太清宫程奎也没有感到这样的惶恐不安。
然而他毕竟是领兵的人反手以刀柄打在自己的腰眼借着疼痛恶狠狠地一咬牙放声大吼:“***都给我滚起来!***你们在跪什么猪狗?”
息衍挽了他的胳膊一把:“程将军勇武可嘉不过还是避开那个人的锋芒为好。”
他带马前行一步挡在程奎的面前挡在了那个骑黑马的人和程奎之间。遥遥的那个黑马上的老人抬头向这边递过了一缕目光古月衣在息衍的身边只是被那缕目光扫到就觉得浑身被冰水淋过似的一阵战栗。
那一骑正在通过方圆大阵从者们踏着尘土飞驰浑身铁甲铮然作响马上的人飘忽得像是一个影子。
古月衣看着远处的白毅白毅正默默地望着那骑黑马的背影。程奎、费安和冈无畏彼此对视都不甘心却又没有人敢于对抗那人的威仪。如果领军的人冲到那人的面前也控制不住地跪下那么在全军将士面前将再也没有威严可言。
古月衣再看向他身边的息衍。他忽然现息衍已经不在马背上了。他急忙看向阵中看见一袭黑色儒袍正在呆若木鸡的军士们中急的穿行。整个方圆大阵只有息衍一个人在动他脚下无声快得像是一道黑电只有他擦着经过的那些军士才能勉强看清他的面容。
“叔叔!”息辕急忙喊他息衍却没有回头息辕看见他一手紧握剑柄一手扣紧剑鞘剑在鞘中含而不。
古月衣沉默了短短的一瞬猛地一拉战马。战马长嘶古月衣昂然出阵他的战马穿过人群一直跃到那条宽阔的通道上直追即将离去的黑马。黑马上的老人和四名从者被惊动了在飞奔中回头。
“破!”古月衣张弓搭箭飞射如电。
他的箭远不同于箭营普通士兵箭上有空腔离弦就带着一股令人心惊胆战的尖啸。箭劲雄浑箭路笔直直射黑袍老人的背心。从者已经来不及挥舞沉重的铜盾最后一人忽地煞住笔直地站住迎着古月衣的箭伸手套着铁笼手的五指张开。
箭准确地射进了他的掌心透穿了铁笼手的防御直到足足半支箭穿透了他的手心才耗尽了力量。
从者定定地站着纹丝不动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受伤的疼痛。片刻他缩回手以另外一只手折断箭杆扔掉箭头把连着箭尾的半支断箭也从伤口中拔出默默地扔在泥土里。
此时黑马和其他三名从者也都停下了。
老人和古月衣遥望微微点头:“不错作为一个普通人你算是很强的了。”
“还没完!”拉住战马的古月衣冷冷地说。
他说完这句**的战马全身酸软整个地趴倒在地。老人似乎微微吃了一惊随即黑色的影子从距离他极近的地方飞跃而起空中剑鸣如扣铜钟接近老人的时候偷袭者腰间的古剑也无法再保持平静。剑出鞘的时候青色的铁光挥洒出半弧度、时机、位置都精确得难以防御古月衣的一箭引开了从者的注意息衍抓住了这个刹那。
老人的琴声止息黑马人立起来奋力踢动前蹄似乎是通人性地想要击退息衍。
还是那名受伤的从者他和息衍一同跃起他从老人的马背上拔了剑。他的剑长度是古剑静都的两倍剑脊厚如砧板宽阔的剑身过成年人一只手掌的宽度看光泽是纯粹的青铜铸造它的重量看起来根本不是一个人所能挥舞的更像北辰庙里祭祀武神的祭器。可是那名从者身形巨大和息衍比起来根本就是一个魁梧的战神他挥着这样一把森严的巨剑度也并不亚于息衍两柄剑在空中撞击“嚓”的一声。
息衍借势翻身在从者沉重的身体上一蹬反射出去。人一落地剑尖点地黑色的血沿着剑脊慢慢融入土里。
从者挥舞巨剑的手臂和那柄可怕的青铜剑落在了他的脚下一泼小小的血雾从伤口里喷涌出来。从者依然没有任何疼痛的反应他以另外一只手用力掐住断臂的臂弯处防止失血过多然后低头退回了黑马的旁边。
“你比他强”老人威严地问“你是谁?”
“不要再问这种愚蠢的问题你们这些目中无人的东西还以为自己只是小小的受挫而依旧稳操着胜算么?看看你前方吧!”息衍起身横剑声音冷冷的。息辕从未听过叔叔用这样杀意毕露的语气说话。
老人抬头看向前方火把围绕中白毅立于白马背上手中银灰色的长弓涨满箭指老人的眉心。白毅的脸上没有表情双臂纹丝不动有如铁铸。
老人和他的从者们似乎都被震慑了方才古月衣箭距离老人更近可是从者依旧能靠损伤一只手轻易地挡下而这时的白毅却让他们站在那里不敢挪动似乎那箭镞上的银灰色寒光抽走了他们的魂魄和胆量。周围的空气沉凝而寒冷死寂中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老人低头看了一眼横剑的息衍微微点头:“古剑静都那么是御殿羽将军息衍阁下。”
他又转向白毅:“长弓追翼那么远处的必然是御殿月将军白毅阁下了。”
息衍和白毅都不说话。
“真是巧妙的战术配合我听说过被长弓追翼锁住的结果那是一张无从防御也无从躲闪的弓。”老人说“息将军以尊贵之身冒着绝大的危险和我的从者搏杀为了引开我身后的从者换取白将军瞄准我的机会真是难得的战术。”
他身后的从者们缓缓地彼此对视似乎以眼神传递着什么信息。
“不要在长薪箭下冒险。”老人轻声说制止了他们的图谋。
“不过白将军你确实是可以威胁我的人然而在这种雾气之下你这一箭有自信可以杀死我么?”他问“如果没有何不把这场战斗留到将来呢?”
息衍也调转头看着立在马鞍上的白袍将军。依旧是死寂白毅拉弓瞄准的动作完成之后仿佛一块石头连呼吸也没有。
“我没有绝对的把握。”白毅终于开口。
“那么这次谢谢白毅将军如果白将军的运气好我们很快还会再见。”老人点了点头“一天之内看见了三个让我期待已久的人真是幸事。”
“如果再见你我可能都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白毅缓缓收弓“你可以走了。”
“以这作为小礼留赠给白将军。”老人淡淡地说。他猛地挥手震动全部琴弦他弹琴的时候慢而悠扬此时却是雷霆般的诸弦齐鸣。清厉的琴声在夜空中仿佛刀子一样飞扬出去不可思议的他琴声所到浓郁的雾气立刻变得稀薄起来失神跪倒的军士们纷纷清醒过来茫然地看着周围握刀的人不约而同地感觉到刀柄上尽是湿漉漉的披着棉甲的士兵则感觉到浑身甲胄黏在身上沉重不堪仿佛刚刚在一场微雨中行军。而沉闷的空气却变得清润让人脑海里的混沌忽然消散茫然地以为刚刚做了一场大梦。
老人立马在万军阵中遥遥地向着白毅躬身行礼复而环顾诸军调马离去。
没有人敢于阻拦他他的目光圣洁威严不可侵犯。
殇阳关的城门洞开数百名雷骑放马出城老人的队伍和雷骑的队伍相遇雷骑围绕了黑马把他保护在中央向着城门疾退却。而那名失去手臂的从者跟随在黑马之后步伐依旧是流星一般。
嬴无翳的棋子落在棋盘中央吭然有声。谢玄拈着棋子久久也不跟上。
“不要像满怀心事的样子国师来之前我们还来得及再下半盘棋。”嬴无翳低声道然而语气严厉似乎为属下的分神不满。
“来的是敌还是友?”谢玄低声问。
“要想一统天下需得千万人助力他今天是我的朋友明日也许是我的对手。然而此刻彼此在一条船上则用人不疑。”嬴无翳道。
“怎么判断彼此在一条船上?有人看起来微笑暗中握刀别有所图。”谢玄忽地一扬眉。
“要做天下的主人便不能疑心太重。”嬴无翳微微摇头“因为你分不得神便如我从未怀疑过你虽然你的聪明十倍于我。这个道理将来你会懂。”
张博进帐半跪于地:“国师雷碧城先生在帐外求见。”
“我离国的贵客远道而来却那么拘谨?”嬴无翳将棋子投回盒子里“有请。”
张博转身掀开军帐的羊裘帘子穿着黑袍的老者轻飘飘地踏入他的黑袍长至足下高至颌下领口以生铁片保护只能看见一张似乎苍老又似乎年轻的脸。他缓行至嬴无翳和谢玄的棋盘前恭谨地半跪下行礼。
“看见我的战马惊惧就知道是国师来了。”嬴无翳推开棋盘“国师每次驾临都有异相这次是不是也惊动了白毅?”
他这么说的时候微笑抚摸着下颌褐色的微髯目光却是冷冷的。
“当日国主见我不惊如今白毅也不惊。”雷碧城回答“本来准备横穿敌阵代国主示敌以威仪。可惜我低估了白毅险些身陷在他的大阵中。”
“看来白毅又和我平分了这一局的秋色。”嬴无翳示意谢玄起身对雷碧城比了一个手势“国师上座。”
“国主是人王白毅是军王。”雷碧城坦然入座。
“军王?”嬴无翳默然片刻冷冷一笑“白毅确实是军王我却未必是人王。要我自己说起来霸王吧?国师不辞千里忽然驾临是前来助我的军威么?以国师的秘术对我军是极有裨益的。”
“国主恕臣下擅离职守之罪。”雷碧城起身拜伏“此次不奉召见离开九原迎接国主军驾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嗯?”嬴无翳一挑眉却不请他起身。
“墨离县侯的反意已经明朗如今的九原城里动荡不安听说国主军驾被白毅阻挡在殇阳关下人心更加变动。长公子已经不能弹压诸大臣的势力大臣中有人已经准备开城迎接墨离县侯。而墨离县侯部下虽然不多要击溃九原城的守军却不难这些兵力的一部分已经混在请愿的民众中驻扎在九原城下形势一触即。我本应守护长公子但是情况紧迫不得不来这里告知国主。”雷碧城再次下拜“国主请饶恕我的妄为。”
嬴无翳沉默了片刻:“我的侄儿已经敢于动用兵力了?看来这小东西没有让我太失望比他那个卑鄙却懦弱的父亲要强。”
“如今的形势只有国主军驾亲临九原城那便是雷霆天降任何人都不敢在国主的军威下作乱!”雷碧城断然道。
嬴无翳斜觑着他良久淡淡地一笑:“可是我听说我的侄儿敬你若神明曾经连续几个月在九墟神宫外沐浴斋戒请求你赐他以神启。国师对我忠诚却没有考虑过如果我的侄儿登位他对国师的礼敬只怕还胜过我么?”
“天地间只有一个神神把启示给予他所钟爱的人。怎么是我这样的人能够赐予的?神俯视着离国这是离国即将强盛的时代而神已经把启示给了国主就不会再赐予其他人。所以墨离县侯要求是求不到的我是侍奉神的仆从不敢为了俗世的礼敬而背弃他的意志。”雷碧城低声道。
嬴无翳沉默了一会儿一挥手:“国师请起国师对我国帮助极大是我嬴无翳尊贵的朋友在这个内乱外敌皆有的时候国师如此忠诚果敢显得更加难得。”
雷碧城摇了摇头:“恕我直言我并非忠诚于国主我的生命已经奉献给了神。我是他的使者是他要把胜利赐予离公任谁都无法阻止。我们这些匍匐在神脚下的人不过是惊恐不安地奉他的召唤实现他的意志。”
“那么这一次国师又带来了神的旨意么?”
“不!是神的警告!”雷碧城神色肃然“国主有一场危难就在眼前。”
“我有很多危难每时每刻都在眼前。”嬴无翳不动声色。
“那么我想问国主这一次即便国主可以从殇阳关脱出是否也必须冒着巨大的损失?城外白毅十万联军纵然国主麾下军士悍勇也难保不被群狼所困。而北方柳相所带的赤旅军团防御华烨的风虎铁骑到时候若不肯投降也是注定要损失掉的。国主带了残余的兵马还要沿着北邙山迂回取道沧澜道回国到时候也许墨离县侯已经以兵变拿下了九原城。国主到时城门不开而白毅大可以领兵在后面追杀离国其他城市还未来得及响应国主国主已经被前后夹击。”雷碧城直视嬴无翳“这些国主想过么?”
嬴无翳沉吟片刻微微点头:“这个危险我离开天启之前就已经想到。”
“那么在国主的计划中该当如何应对这种困境呢?”
“这是赌博。”嬴无翳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因为帝都对于我们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进出的资货都被诸侯封锁我们无法壮大自己手中空持有皇帝却无法用他来威胁敌人。必要时这些诸侯大可放弃皇帝让我一剑杀了他再杀进天启来勤王。而我如果失去赖以起家的南蛮诸部就会被活活困死在天启再无可以呼应的力量。所以这一次我本来准备急行军在诸侯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冲出殇阳关最多是旷野相遇即便是一战还可以绕过敌阵的封锁回国不至于损失巨大。却没有料到白毅的防御这么坚实我没能及时冲出殇阳关现在心里也后悔。”
“国主所想是如果急行军回到九原趁着墨离县侯还未来得及起事便大军入城。那时候以国主的军威动摇不定的臣子势必立刻归顺在国主的军旗下墨离县侯的谋反自然而然烟消云散。这就是国主所谓的赌博吧?”
嬴无翳点头:“国师知我。”
“可是国主难道没有想到墨离县侯的反叛也许根本就是一个圈套引得国主离开天启。所以白毅早已在殇阳关前设下了重重大军以国主‘岳峙雷行’的战术却不能脱出殇阳关。而墨离县侯只是暗中蓄积兵力并不急于和长公子在九原城下开战这可能也是另有目的。”雷碧城缓缓说道。
嬴无翳恍然大悟:“这是引我回国的诱饵!我担心嬴真不能守国就会急于破围那样正中了他们的圈套!”
“不错所以墨离县侯是在等待国主不动他也不动而诸侯亦然。我来的路上已经听说白毅约了国主七日破城这未必不是一个逼国主尽快突围的计策。”雷碧城挥手袖子拂过棋盘“所以这一阵若是一盘棋还有无数的后招没有显露出来。国主在边角地上所见的厮杀只是敌人为了在中盘绞杀我们所放的烟幕!”
满盘棋子落在榻上啪啪作响。
谢玄站在旁边听到这里微微心惊。这些他不是没有想到过可是他也知道诸侯间素来也不和谐巨鹿原一战诸国联军如果不是各自为阵本不会被离军冲击得分崩离析。而如今若真的要实施这样庞大的计划势必要有一个脑在幕后运筹帷幄以谢玄所知东6朝野却根本没有这样一个掌握绝大的权力却又深藏不露的人。即便白毅想要协调诸军和墨离县侯配合他也是有心无力。所以谢玄敢于劝嬴无翳冒险归国。而雷碧城带来的消息却令他推翻了原先的推测。恰恰在这个时候墨离县侯引兵不的围困着九原城使得这个局面越来越像一个巨大的诱饵。而隐藏在幕后操纵的那人谢玄心里觉得隐隐约约看见了影子却摸不准那种感觉。
他不喜欢雷碧城却被他的分析说服了。
嬴无翳也不说话看着如今空荡荡的棋盘沉思良久微微地点头:“那么如今的选择我们可以退回天启城固守。要么就是率先引兵突围。如果我们行军足够快我的侄儿未必敢于谋反因为在他还未在九原城站稳脚跟我们便已经军临城下。而诸侯若是来不及追上我们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前者是下策后者是中策。”雷碧城断然道“然而都不是帝王之策!”
嬴无翳猛一抬头目光灼热:“什么是帝王之策?”
“帝王之策是尽诛白毅的大军!”雷碧城低喝。
嬴无翳、谢玄和张博都是悚然一惊:“尽诛白毅的大军!?”
他们面前是两倍于自己的大军山阵、风虎、出云、紫荆长射均是东6顶尖的强兵。而领军之人无不是声威赫然的人物当先的更是被雷碧城自己也推许为“军王”的白毅即便以他们的傲气也不敢抱战胜的想法平安突围已经不是容易的事。
“国主曾经冒千古的奇险夺下帝都成就功业那么殇阳关为什么不可以成为第二个奇迹?”雷碧城几乎是在质问“或者国主已经失去了年轻时候的勇气?”
嬴无翳眼睛忽然瞪大直视雷碧城目光中隐隐一股怒意。稍顷他忽地鼓掌大笑:“很好!那么国师来这里就是要教给我尽诛白毅的方法吧?”
“如果不是准备充分我有什么面目在最危急的时候私自离开九原城来面见国主?”雷碧城反问。
“你有那么大的信心?”嬴无翳喝问。
“神所庇佑的人他不可阻挡。神授予他武神般的力量狮子般的雄心火焰般的渴望钢铁般的意志。一切的敌人都将在他的面前化为齑粉仿佛遭到雷霆的惩罚!神的眼睛在天空里俯视他奇迹跟随他而行。神曾为了拯救河络一族而劈开大山也会为了他所选中的人把殇阳关变成白毅的森罗地狱!即便是军王也不足以抗衡神的意志!”雷碧城声音高亢仿佛唱颂“而国主便是神选中的人!”
他猛地低头:“请国主摒退其他人我将把神的旨意传授给国主!”
嬴无翳点头扬手一挥。谢玄和张博半跪行礼一齐退出军帐。
两人默默地站在夜空下微风吹拂。方才浓重的雾气此时已经消散得一点不剩嬴无翳的战马平静地站在远处打盹似乎没有任何特别的事情生过。四名魁梧如巨神的从者默默地站在帐外不出一点声音甚至感觉不到他们在呼吸。沉重的铁甲笼罩了他们全身没有半点皮肤暴露在外其中一人的右臂没有了袖子空荡荡地飘着。谢玄和张博一出帐恰好站在这四个人之间从者们却没有一个扭头去看他们。这些从者根本就像是铁铸的人偶本应该立在坟墓前守护墓主的安宁。
张博瞥了他们一眼扭头去看谢玄。谢玄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说。
两个人走出一段距离张博才压低了声音:“国师带来的方略……尽诛白毅的大军……可能么?”
“自从他来到离国每一次他提出的方略都切实可行这一次只怕也不会例外。”谢玄道“我想公爷已经被他说服了现在不必在多说什么。”
两人又走了一段周围静静的看不见一个人只有微微的风声。谢玄忽然站住了张博愣了一下也站住了看着谢玄沉默的回头去眺望远方的军帐。
“怎么?”张博问。
“不知道怎的每次见到这个人我都有种冲动”谢玄压低了声音“想要一剑杀了他。”
“我也一样!”沉默良久张博道。他和谢玄对视目光中不无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