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晦(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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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燕园,春意正浓。清明时节的迷濛烟雨,浸润了苍莽秀丽的勺园、蔚秀园、镜春园、朗润园、承泽园和环抱着未名湖的淑春园;起伏的岗峦,蜿蜒的湖岸,铺上了一层碧绿的绒毯;挺拔的白杨,炯娜的垂柳,龙钟的国槐,娟秀的银杏,都披上了青翠欲滴的新装;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掩映在绿阴丛中;小桥流水,曲径飞花,红桃白李,艳紫的丁香、藤萝,嫩黄的迎春……
楚雁潮已经在寒假里译完了鲁迅的《奔月》,几经修改,才算定了稿。接着又赶译了《理水》和《采薇》,开学之前有了一个草稿,还没有来得及推敲,他想干脆先放一放,等把《故事新编》中的八个短篇都译出来,然后再从头做一番通盘的加工、润色。于是又动手泽《铸剑》,但是开学之后,进展就大大地减慢了。他不但是一年级的英语教师,而且还是他们的班主任,他得对这十六个学生负责,就像他做学生时,严教授对他们这些孩子负责一样。他从童年时期就学会了唱一首歌:“我们是祖国的花朵,老师是辛勤的园丁……”但是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懂得了“园丁”二字的含义。十六个青年,就是十六株花木啊,是从全国千万名竞争者中严格筛选出来的,是否都能够成材,除了他们本人的天赋和勤奋,还要*他这名“园丁”!松上、施肥、浇水、灭虫、修技、剪叶,需要他付出精力和时间,付出一片真情。他希望在五年之后,这十六名学生个个成材,不出一个废品,这不仅仅是为了向国家输送急需的外语人才,也不仅仅是为了满足他作为教师所具有的职业性的荣誉感,也是为了学生们自己。不然,他就会觉得对不起这些学生,对不起把子女的前途和命运托付给他这名“园丁”的家长。有一次,他在备斋门前看见花木班的师傅把一棵瘦弱的榆叶梅拔出来扔掉了,说:“这棵不行了,反正也长不大,拔了换一棵算了,省得它白白地争旁边的花儿的养分!”他看着心疼:它也是一棵树,也有生长的权利,开花的权利,换一棵?谁能够代替它啊?等那位师傅走了,他把这棵被命运抛弃的小树捡了起来,栽在他宿舍窗外的空地上,冬去春来,现在也开花了。虽然开得瘦小,开得稀疏,但它毕竟没有辜负春天,春天也没辜负它,也许到了明年春天,它就开得更娇艳了。这使他想起班上英语基础最差的罗秀竹,经过半年多的努力,她已经跟上来了,并且雄心勃勃地宣称要在二年级时争取赶上拔尖儿的韩新月和谢秋思。而韩新月和谢秋思当然也不会原地踏步等着她赶上或者超过,她们不仅对功课抓得很紧,而且在课余时间苦读英文原版的文学名著。这些,都使楚雁潮感到欣慰。
每天上午的四节英语课,对于楚雁潮的精力、体力都是很大的消耗。泛读,精读,分析课文,讲解语法,练习口语,他一个人要供给十六棵小树水分和营养,四节课下来他常常感到声嘶力竭、疲惫不堪……
在教工食堂匆匆吃了午饭,他沿着湖边小路往备斋走去,濛濛细雨中,岸上烟柳,眼底繁花,使他的精神为之一爽,把倦意驱散了。
回到他那小小的书斋,一眼就看到那棵榆叶梅探在窗口的嫩枝,小小的绿叶,小小的花朵,挂着晶莹的水珠,他似乎听到了生命的歌唱。他回过身来,小心地端下书架上的笔洗,为里边的巴西木换了清水。这段神奇的木桩上的绿叶已经葱茏一片了,并且在嫩茎的顶端鼓出了蓓蕾,准备开花了。
现在,他在桌前坐下来,要伏案工作了。下午没有英语课,他可以做自己的事了。他是从来不午休的,从现在开始,他将一直工作到深夜,晚饭就不到食堂去吃了,刚刚带回来两个馒头。他翻开桌上的《鲁迅全集》。一翻到《铸剑》,他的心便即刻沉了进去,面对那纯青、透明、寒光闪闪的宝剑,他感到如临神圣。鲁迅的《铸剑》,他本是在十多岁时就曾经读过的,于将、莫邪铸剑的故事,也早就从小人书中熟悉,但那种魅力却不因熟读而减退,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越来越强烈。鲁迅在小说里着力写的是眉间尺和那个神秘的“黑色人”,而更激起楚雁潮渴望一见的却是那个未曾出场的父亲于将,那个铸了剑又死于剑的人。他应该是怎样的气质、怎样的形象呢?他给儿子留下了剑也留下了遗恨,留下了永难满足的愿望。儿子需要父亲。眉间尺的心中有一个真切的父亲吗?也许仅仅凭母亲的描述而猜想?正如他楚雁潮一样,从童年时代便无数次地测想自己的父亲!唉,父亲……
也许,鲁迅塑造那个“黑色人”就是要还给眉间尺一个父亲?那是一个无形的人,隐没在黑暗里,声音像鸱鸮,眼睛像两点磷火……
“你么?你肯给我报仇么,义士?”
“阿,你不要用这称呼来冤枉我。”
“那么,你问情于我们孤儿寡妇?……”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这些受了污辱的名称。”他严冷地说,“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我的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