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野渡【二】(2 / 2)
我问:“从什么时候起?”
老妪答:“从很久、很久、很久以前。起初很缓慢,缓慢到无人注意……这几年已经越来越快了。”
我又问:“帝君负责维系天柱,难道他不知道这件事吗?”
老妪咳嗽两声:“老身猜他应该早已知晓罢……可那又如何?年轻人,你难道觉得他当真在意天下人的生死,就因为他是行间的君王?他帝星蝰蛇护体,就算全行间的人无一幸免也能毫发无损嗬。”
雍冷是天生的神兵利器,法力深不可测,就我所知,天下无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五招。他生母是鼎鼎大名的妖妃古氏,昔日的天下第一美人,命未及弱冠的他几招废了行间第一仙师的百年修为,犯下他此生第一桩恶孽。
他生身天潢贵胄,得继帝君之尊,本是高高在上的天下第一人,可自他继位,必遭报应的事做了许多。这许多事,他做得不图现在,不为将来,伤敌一千而自损八百。
很难说这样的人会在意寻常百姓的生死。
我说:“看你们行踪隐匿,今天告诉我们这么多事情,就不怕我口无遮拦,说出去走漏风声?”
‘月霜’冷冷一笑:“你要是有那个胆子,可以一试,记得提前给自己买好棺材。”
我看向她:“听他们叫你‘月霜’,可我和你不太认识,直呼你名字于理不合,鄙人齐豫,可否问问阁下如何称呼?”
“油嘴滑舌。”‘月霜’说。
她抬高声音:“我姓秦。”
“秦小姐,你我只是初见,不知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让你看我如此生厌?”
“需要什么理由?”秦月霜又是一声冷笑,“你们这些人都一个样子,市侩油滑、贪图小利,若不是万俟阻拦,在你踏进这殿内的第一步就已经死在我手上。”
我出生市井,虽然不免贪利却自觉不算油滑,颇有几分温凉血气,被这样批头盖脸痛骂也是头一遭。
自古只有针尖对麦芒的说头,绝无以卵击石的道理,我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斤两,干脆闭上了嘴。
“月霜——”老妪喝止了秦月霜的针锋相对,幽幽一叹,“年轻人,我们言无不尽,无非是想与你坦诚相待。如今你可以相信,我们对你并无恶意。”
我也跟着叹气:“老婆婆,不是我不想给你们秘法,实在这功法也是我至亲的唯一遗物,绝不让我示于人前,之前在城郊是不得已而为之,要是我今天告诉了你们,不就背信弃义、违背了至亲遗志?”
我言之凿凿,甚至想假抹两下并不存在的眼泪,心里默念:老乞丐,看到这口铮亮崭新的大锅没有?今天就送给你了。你就送佛送到西,好好接下吧。
“齐豫。”斗篷人突然悠悠开口,“你又何须多言?”
我阖上嘴。
那股令人汗毛倒耸的可怕威压又随着这沉沉的一声攀爬上我的后背,带来飚迅的寒意。
我野蛮生长的机警戒备简直无所遁形,知晓再多说辞都是徒劳。
我并非不明白如何才算礼节周到,有意在庙里当个言行冒进的愣头青,只因为无论如何也不希望他们觉得我聪明。
这帮人来历不明,既非恶贯满盈又自觉神秘自矜,对我如此大度,何尝没有一种被冥顽不灵的俗世愚人顶撞的优越和宽容?
在摸不清底细的异路者面前显露自己的聪明,才是自作聪明。
斗篷人装作个赏戏的看客,游刃有余却作壁上观,看着堂下你方唱罢我登场,坐在神庙中闲适如坐茗铺,倏霍发丝摇,只还差一碗茶、一碟豆。
他说:“若我没猜错,你手上的功法,是《长戚宝典》吧?”
我的心沉下去一大半。
我从没想过能从老乞丐以外的人口中听到那本书的名字。
再看万俟生——他方才言辞恳切,好似当真对我所用招式全然不知,听斗篷人突然点出功法名字,面上不露半点讶异,显然不是现在才知晓。
我竟还是自作了聪明。
也是。村子里从来藏不了秘密,他们若是存心打听,总也能寻到线索。
我以为我是消泯在汪洋里无人注意的水滴,实则早已被标记颜色,一路漂流,淌过船舱一片狭窄的窗,成为被研究的标本。
我这般想了,倒没有说出来。
斗篷人却好似能看破人心。
“齐豫,你实在是误会了我们。我不是想讨要你的功法。恰恰相反——”他态度悠然,若手中拿着茶杯,便当掀盖于杯沿掖一掖——又或许他是个纯然的武人,并不好茶,“我是要给你指条明路,告诉你该如何修习它。”
那书上的火柴棍儿我都快倒背如流,全是外家功夫,左右不过横劈竖砍,哪里还有别的练法。
“给你这个功法的人应该并没有教会你。你不通章法,抱一本绝世秘籍,无异于幼儿抱赤金行于闹市,迟早招来杀身之祸。”
我讶然:“这当真是本秘籍?”
斗篷人抬起头,露出和身上斗篷一般毫无记忆点的嘴,唇线蹇蹇向上迂曲着:“它不但当真是本秘籍,而且是一本来自神域的秘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