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心事(1 / 2)
一次次从参天巨木顶梢一跃而?下,感受风从耳边疾掠而?过,裴远时闭着眼?,在下坠的过程中尽力去感知周围天地,将身心交与给能触及的任何一片绿叶,一条嫩枝。
“即使是清晨时分,凝结在草叶尖的一滴雨露,你仍然能与之连接,将其驱使,然后——”
在即将触到?地的一瞬间,少年?手掌在地面一拂,行云流水地贴地一旋,足尖点地,再次高高跃起,踏着身边坚实的树干,掠过柔韧的枝条,在林间翻腾跳跃,兔起鹘落间,他再次站回了?树梢。
正午的日光穿过树叶的间隙落在他发顶,林中蝉鸣悠长,少年?的额发被汗水浸湿,他不住地喘气,身体明明疲累至极,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畅。
整整一天,他将时间耗费在山野密林,时而?踏着树枝高高跃起,时而?提气跃出林海,甚至在素灵真人的怂恿下,他一口气飞掠数里,攀过数座小丘,越过深涧溪流,站上了?目之所及最高的山峰,瞧见天边巍峨圣洁的雪山。
他最终学会了?断流,原来这并不难。
同那些偏执和解,也不难。
脚下是猎猎的山风,万千绿意皆在下首,少年?的马尾在风中飞扬,他垂眸看着远处起伏的碧波,不知在想什?么?。
素灵真人站在他身后,笑着说:“此峰名唤玉飞峰,冬天寒冷时,山峰尖儿上会有?雪,太阳照着能出现玉石般剔透的色泽。”
“关于?此峰,有?一个颇为有?趣的传说,你可想听?”
未等裴远时应答,她迫不及待道:“我?们脚下站着的此处,终年?有?大风刮着。若是站在风口处,将心中烦恼呼喊出去,那些恼人之事便会随风四散,再也扰不了?你。就算是极为麻烦的事情?,下山之后也会有?转机。”
素灵真人极为明显地暗示:“如何?是不是十分有?趣。”
裴远时沉默半晌,抬起头望着远处晶莹的雪山,道:“顺风呼喊,不过是图内心片刻的快慰罢了?,世事本来如何,还是该如何。”
他抬起手,任由?风从指间穿过,低声说:“况且——我?已经无甚好烦恼的了?。”
他在风中转身,衣袂翻飞,向身后的灵素真人端端正正行了?一礼:“谢过真人指点,晚辈心中感激,无以?言表。”
灵素真人盯了?他片刻,无奈道:“都说了?不要自?称晚辈……罢了?罢了?。”她嘴角勾起,也望向远处雪山,悠然道:“如今的小孩,是越来越难糊弄了?,先前我?提及过的那个女孩儿,也曾被我?带来此处,听了?我?编的传说。”
“咳咳,是我?编的又如何……她那会儿比你现在还小上两三岁,但?说的话,同你相差无几。什?么?‘片刻宽慰,于?人无益,能叫人真正快活的,是从始至终的坚定’,哈哈!小丫头片子说起话来,还老气横秋的。”
裴远时也笑了?,他觉得他们两人能想到?一处,有?些巧。
少年?逆着风站在山巅,脚下便是万千世界,他眉目舒展,如同正月冰雪初融,汨汨溪流蜿蜒而?出,带着无限暖意与新生活力。
回去的路上,二人没有?再如来时那般穿林走叶,只是在山间缓步慢行。
裴远时身躯极为疲累,四肢空乏,内心却充实而?轻盈,他忍不住问素灵真人,他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他出生时,她便难产而?死,提及她,众人皆躲闪不言,似乎母亲是什?么?不可提及的禁忌一般,以?至于?他从疑惑、不解,到?愤怒与抗拒,愤怒于?父亲的缄默,抗拒着姨母的亲近。
个中曲直,旁人不肯透露,他就往最恶劣的方向揣测,为什?么?姨母身为母亲的表妹,却能堂而?皇之地取代母亲的位置?为什?么?他如此冷漠地待他,她和父亲从不对他加以?责怪?直到?素灵真人叹息着告诉他,事实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她说他的眉眼?生得最像母亲,说这些的时候,她眼?中的惆怅与怀念过于?真实,令他无法忽视,他清楚地感受到?,她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而?她对那个人,除了?怜惜,还有?更多不可说的感情?。
明明她没透露多少,明明不过是个爱捉弄人的不正经道士……但?他偏偏被就打动说服,对她生出无端的信赖来,少年?人的固执,原来可以?化?解得如此轻松。
还有?,还有?那个女孩儿,她家中到?底遭了?什?么?变故,她如今又在何处,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急切地想要关心这些。以?及,她,她叫什?么?名字?
他想知道她的名字。
真人只回答了?他最后一个问题,她说:“她姓傅,名儿是新澈,傅新澈。”
“不过我?通常叫她小名,清清。”
清清——舌尖抵住上颚,再轻轻一弹,裴远时在口腔中默默练习了?一遍,他无声地唤她的名。
旁的事,素灵真人不愿开?口了?:“贫道也不是那般好搬弄是非之人,说人家小姑娘的事,是为了?激励你克服内心,勇于?挑战。点到?为止即可,别的就别瞎打听了?。”
这番话冠冕堂皇,他只能作罢。
还好,他有?一整个漫长的夏日可以?在须节山上消磨,他可以?慢慢来。
修养和行事准则被他抛之脑后,那本皱巴巴的游记,他翻了?又翻,无论看多少回,都兴致盎然。
从雾中溪涧到?日落山峰,他置身这些绝美景致时,总是忍不住去想她是不是也来过此处,是不是也在清凉的溪中踩过水,捉过鱼;在玉飞峰上看到?壮美日落时,她有?没有?发出同他一样?的赞叹?
山上偶尔下雨,他呆在屋内看书,雨丝连绵成珠帘,挂在屋檐下滴滴答答的时候,他看着雨幕想,她也这样?看雨吗?这样?托着腮,趴在桌子上,无聊地数檐下的雨滴,等着雨下尽,好出去痛快地玩。
在住的屋子的门框边上,他发现了?一些小小的刻痕,或长或短的横线,旁边注有?日期,他猜想这是记录身高所用。最近的一条是元化?二十五年?八月,也就是去年?夏天,他伸出手比划,随即沮丧地发现,她比他高一个头。那天晚上,他多干了?两碗饭。
素灵真人时常教他些功夫,他学得极用心,受到?夸赞过后,总会状似无意地问询:“同清清相比如何?”真人笑他爱攀比,说二人不相上下,他就异常满足。偶尔他力不从心,迟迟无法领会招数,真人就主动拿她出来对比,说这一招该如何,她当时学得又如何,他面上低落,心中却为这些得知这些微小讯息而?雀跃。
父亲和姨母惊异于?他的改变,觉得他话比从前多,也愿意同他们亲近,表情?也比过去丰富了?不止一点半点。他只说山中惬意,令他十分放松。
“我?就说嘛,带远时出来游玩多好,哪有?孩子不爱玩乐的,非要拖到?现在……”姨母对父亲温柔地责备,她又转过头来哄他,“明年?夏天我?们还上这处来,好吗?”
他用力点头,心中已经满是期待,明年?,明年?会不会碰上她?他想同她做朋友,但?他还从未主动相交过什?么?朋友,到?时候自?己会不会表现得很笨?到?时候……他会不会还是没她高……
真正坐镇须节山的须节宗在山的另一头,素灵真人平日不往那边去,也警告过他不要擅闯,山中古刹,被她形容得好似龙潭虎穴。尽管如此,观里无酒时,她又三番五次带着他穿行数里,摸到?龙潭虎穴里偷酒喝。放浪形骸的素灵真人好饮酒也就罢了?,有?百年?清名,超然世外?的须节宗的地下竟然也藏有?酒窖,且规模还不小,实在让裴远时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