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第143章 鸦楼(2 / 2)
守卫很不服气,吐出一大口浊气。“尉队才俊,远超您想象,大人。”
“嘿嘿,怎样的才俊?师从大学士,连杯啤酒也舍不得喝的那种?还是欺负百姓,对长官拳打脚踢的那种?”
“那是——”守卫把牙齿咬起来,“米娜该挨揍,但不能给外人碰。何况她也是有苦衷的。谁会自愿去守粪坑?”
“还有人能强迫你们不成?卡里乌斯将军打你们屁股了?”
守卫把脸板成一堵墙。
他不敢说了。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艾莉西娅暗自牢记。各色人等都在涌入洛德赛,特别尉队忙得不可开交,卡里乌斯将军不可能没事找事,唯一可以命令他的,那只有……然而守住几个贱民有什么用?喂狗都嫌脏。
也许绯娜知道。不,不该想起她的。艾莉西娅闭上眼,暗自神伤。卷轴交给了她——事实上,她甚至没能亲自交到她手上,只能拜托她的管家。她究竟是没看,还是看过不感兴趣?不可能的,她又不傻,正相反,她聪明得很。可她要是看了,我还会百无聊赖,真的亲自来帮那木头人找她的尸体?一定是那些做下人的!那些家伙都是不折不扣的势利眼,彻头彻尾的小人!见我受召见日少,故意给我难堪了!不行,我一定要亲自跟绯娜说个明白!
艾莉西娅倏地坐起来,麻脸守卫吃了一惊,投来诧异的目光。
沉重的木门被人大力推开,走出来一个怒气冲冲的络腮胡男人,胸口的银梧桐表明他尉长的身份。他似乎没发现坐着的艾莉西娅,一边低声抱怨,一边摆动他肥厚的肩膀,大踏步走向楼梯口。他的背后,更多皮靴声衔尾而至。脸色灰白的女人,笑容戏谑的瘦高男人,耳郭缺了一角的光头,走在最后的是个没有银梧桐可戴的短发女人。
艾莉西娅一下子猜出来她是谁。
她站起来,挡住那女人的去路。女人垂下视线,艾莉西娅知道她在看自己胸口的燃鹰家徽。
“找我麻烦?”她的笑容让人牙痒,“起码也要等到收班之后吧?难不成,您的脑瓜还不如‘白牛’的好使?米诺那傻瓜,可是连话都说不清楚。”米娜打量她,柠檬绿的眼珠闪着狡黠的光,让艾莉西娅想起趴伏在灌木间打着坏主意的羸弱小兽。米娜向后瞥了一眼,大概是将军的迟钝给了她勇气,她凑到艾莉西娅耳边,轻声询问:“不是说,私生子比较聪明吗?”
艾莉西娅破口大骂,膝盖自有意识,狠狠顶了上去。米娜笑着跃开,拔剑在手,艾莉西娅摸向佩刀。她握刀尚未抽出,司令室内已然噪声大作。
“小婊子们,当老子咽气了是不是!”卡里乌斯将军抄起拐杖猛砸木桌。喝水的陶碗被震倒,里面早已焦干,皱巴巴的纸张被拐杖扇得飞起,三五张雪白的帝国纸在空中猛地翻了个跟头,慢吞吞落到地板上。“杵那儿干嘛?还不滚进来收拾?难道要残废的老人拖着病腿捡垃圾?”
残废?依我看,楼下的挽马都没您精神哩。艾莉西娅伸伸脖子,任命走向那堆摊散的纸张,米娜跟在她后面,卡里乌斯将军咚地拄响拐杖。“你钻进来干嘛?还不滚去收拾你的烂摊子?居然在士官面前殴打他们的长官,把你脑子里的垃圾都倒出去,洗干净了再进我的门。看什么看,还不快滚?!”
司令塔的木门在米娜背后合拢,艾莉西娅拾起被揉皱的纸卷,飞快地瞄了一眼,认出“封锁”,“柏莱街”,“太阳神”的字样。上面似乎还提到桑夏城,残废将军的视线落在脸上,让她没法细看。艾莉西娅将“废纸”叠起来,放回桌上,顺手帮忙扶起倾倒的陶碗。
“倒满。费了一上午唾沫,妈的,渴死老子了。”卡里乌斯将军舔舔他的厚嘴唇。艾莉西娅手扶陶碗,沉默注视着老将军。“看什么看?那儿还有碗,你要是渴了,就来上一碗。”将军努努嘴。艾莉西娅顺着他指示的方向,在一张掉漆的三脚圆桌上发现装水的黑陶罐。
要不是看他又老又瘸……
军队更换制服的季节尚未到来,卡里乌斯将军这方面身先士卒。他生满长毛的粗腿从及膝皮裙下面伸出来,残废的那条上有道弯月形的伤疤。伤口很深,像被马蹄狠狠跺过。
卡里乌斯将军抖抖他的废腿,艾莉西娅收回视线,对不耐烦的老人挤出微笑。“很高兴为您服务,大人。”说着转身走向水罐。
“很好。要是霍克家的臭鸟都像你一样就好了。”将军伸个懒腰,窝进他的牛皮椅子里。艾莉西娅抓起陶罐,把水倒得哗哗响。“下次夸人的时候,请您避开侮辱性的字眼,好吗?老头子。”
“残废的老头子。”卡里乌斯替她补充。“让老头子猜猜你为何前来。”老头伸直膝盖,老迈的关节咔咔直响。他张开五指揉捏膝盖上的肥肉,对他来说,坐在椅子里挥舞拐杖已经是和骑马舞剑一样的苦差了。
“你为你的朋友而来。嗨,小丫头,睁开眼睛好好瞅瞅,鸦楼里一条偷懒的狗也容不下。老子恨不得把他们每个都掰成两半用。”他揉够了腿,接过艾莉西娅递来的陶碗,屁股挤进皮椅子深处,咕嘟咕嘟猛灌一通。“有朝一日,你的屁股落到这张椅子上的时候就能明白——”老头拍响扶手。艾莉西娅以为他要发表什么真知灼见,结果只等来一声咳嗽。卡里乌斯将军大力清理喉咙,他的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滑动,将见解与喉管里的脓液一起,推进他的大肚子里。
“你渴吗?喝饱了就滚出去。”将军竖起两根手指头,似乎一指便能将步战冠军弹走。艾莉西娅扬起微笑。“把那柏莱少年的尸体给我,我马上就滚。”
“尸体?猪人?你以为鸦楼里什么最少见?”卡里乌斯将军转动他浑浊的眼珠。这个老不死的,要是他的脑子跟眼珠一样灵活就好了。艾莉西娅大声回答,“克莉斯被抓回鸦楼那天,跟她一起来的那具尸体。老天爷,你不会连前天的事都记不得了吧?”
“你吼个屁,快把老子震聋了。”卡里乌斯的手摸向光溜溜的头皮,“为那东西,她情愿挨打,我正好在广场上撞见……”老人搓着秃头,费力回忆。“我吩咐过,让他们把那玩意儿收进冰库,不过……”艾莉西娅以为他会随便找个理由打发自己,没想到老头子在桌上翻找起来,最后从一本牛皮厚书底下抽出一张废纸。
他将纸面勉强抻平,在背面写字。“我给你写个条子,看守会给你放行。”他递出纸条,艾莉西娅尚未拈住纸张,他又倏地收了回去。“从这栋黑楼出去的东西,都记在老头子我的名下。现在我把它交给你,霍克的小鸡仔儿,不管你的朋友想要研究什么,都让她把结果如实汇报给我——别用写的,我不爱看她写字儿,罗里吧嗦一大堆。”卡里乌斯扬扬废纸,撵走艾莉西娅。“现在,滚去捡你的死人吧。”
艾莉西娅见过死人,虽然肯定没克莉斯见过的多,但她有自信,绝不比普通贵族见识的少。她的挚友也常规劝她收敛脾气,她甚至教她盯着油灯静坐的法子。见鬼,就算月亮沉到地底下,艾莉西娅也绝不可能像个瞎老太婆一样傻瞪着油灯。然而为了一个死人,一个死去的猪人跟帝国军人发脾气,仍然是伟大的艾莉西娅做梦也没料到的事。
“你让我自己钻进去找?”艾莉西娅捂进鼻子,恨不得在每个词后面加个他妈的。看守耸耸肩,捂着鼻子的动作让他的耸肩别扭到可笑。“假期,黄油,免费的牛肉都可以没有,尸首嘛,绝少不了。”他用胳膊肘指向铁栅门,“你要的东西就在里面,头儿交代的我可都帮你办到了。”说着他向后退去,踩上石梯,缩进暗红砖墙的尽头,将艾莉西娅和尸山留在一起。
妈的,艾莉西娅应该打爆你的狗头,好教你跟你的瘸腿将军交代。明知对方不可能瞧见,艾莉西娅还是用力瞪了他好几眼。
怎么办?就跟她说找不到了吧。艾莉西娅转回视线。铁栅栏后面,是五间连通的铁牢式建筑。不管它从前是用来做什么的,眼下都是人间炼狱。尸身不分种族,性别,年龄被塞在一起,地牢虽然冰冷,塞满尸体的牢笼仍然臭不可闻,堪比盛夏的柏莱街。不,虽然没去过猪人的地方,但艾莉西娅可以肯定,在腐尸面前,屎尿的臭气根本不值一提。尸体深入骨髓的恶臭哪怕在澡堂里刷上三天三夜,也无法刮去。
艾莉西娅退后两步。一只湿漉漉的肥老鼠从某个倒霉蛋赤裸的屁股底下钻出来,望了艾莉西娅一眼,踏过屎黄的尸水,挤进砖墙的裂缝里。
扒开尸山,里面冲出来一群耗子,里面坐着的是他们肥硕的皇帝。老鼠皇帝一伸爪子,就把艾莉西娅按倒,在她美丽的脸庞上留下三道抓痕,让她从此再也没办法讨公主的喜欢。
艾莉西娅望着尸水坑渐渐平息的涟漪,打个哆嗦,迅速转身走向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