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番外)明天(上)(2 / 2)
我曾经好奇地问她,为什么这个宅院里只有她一人,没有其余的家人?她的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仍旧乐呵呵地对我说:“我是个多余的孩子,又是个女孩,父亲要我单独生活。”我又问她,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杨晚嘻嘻一笑,不在意地说:“因为我来晚了啊,父亲常说我若是个男儿该多好,我的大哥二哥都不争气,偏偏我又是个女孩儿,承袭不了父业。”
她说“承袭父业”的时候,我头很疼,有些受不了地抱住嘶吼,杨晚被吓呆了,一直冲上来拥抱着我,唤我安静下来。晚上怕我做噩梦惊醒,又掌灯照看我一宿,有时候会像街边那些妇孺一样,轻轻摇晃着我的手,哼着歌曲助我入眠。
在杨晚身边的时候,我全身心都很放松,甚至记不起来任何事情我都丝毫不会慌张,看着她盈盈微笑的眼眸,看着她如花绽放的脸庞,我自己都未察觉是多么的舒适心安,像是偶然走入一道绮丽的山林,遇见了林间伫立的一只温顺善良的梅花鹿。
杨晚善于煮食面条,能将面条做成各种花样,哄着我全然吃下,但我最爱吃的还是朴素常见的荷蛋面,清的葱丝,雪白的面条,黄澄澄的荷包蛋,味道深入到心底,除了她没人能做出这种温暖的感觉。
每日深夜,我从看不清的梦魇中惊醒,瞪着窗外的月亮直到天明,因为我渐渐想起了一些事情,记忆有些清晰起来,但我不敢回想,自欺欺人地继续活在她身边——记得梦里深处,有张男人严厉的脸,他威严地盯住我,一字一顿说着“子承父业,为赵家而活”,我时常迷惑,我姓赵吗?怎么样为赵家而活呢?
杨晚似是发觉了我逐渐沉默的性格、隐藏了迷雾的双眸,每天尽可能地为我吹奏一些乡野小调,试图用轻松柔和的音乐抚平我心里莫名的恐慌,这种她小心维持的日子没过多久,噩梦终于来临——父亲派人找到了我,要我搜集杨家叛乱的证据,势必做到连根拔起不留后患。
父亲为我制造一次机会,让我进了杨府,杨晚担心我木讷老实,会受她两个哥哥的欺负,跟着我回到了她阔别十三年的家。
潜伏在杨家的时候,我通过取证调查,终于确定了杨家的大儿子杨文龙和二儿子杨文虎有谋反自立之意,在父亲的催促下,我将这些证据交给了他。很快地,百年杨家在两个儿子的淘空下,如同腐朽的大树,缓缓倒下了他重重掩饰的身躯,沉闷地在大地上发出最后一声叹息。父亲似乎意犹未尽,要求我继续找出杨定疆的罪证,如果找不出来,他宁可我做些手段。我心下起疑追问父亲,为什么这么恨杨家人,这个固执的老人回答我说:“圣上新受一批前朝遗老势力,冲击了我们本朝臣子的根基,为稳固帝业不可不除。”朝政之上的党派之争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杨定疆和父亲是仇人——沙场上两人对垒拼杀折损嫡系手足无数,朝政上据理力争为各派利益,简直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我冷漠地回应父亲:我再也不插手干预杨定疆一案。没想到,父亲的手比命运快一步操纵了我。
父亲依附旧党很快扳倒了杨家,仅剩下杨晚,这个被埋藏在民间的孤女。我的心里很混乱,一方面希望父亲不要再迫害杨晚,一方面又害怕杨晚知道所有的事情和我父亲有关,随着每日逐渐清醒的头脑,我左右摇摆不定,夜夜自梦魇中震醒,有时候抬头望着黑夜,我不禁无声地嘶喊:为什么这一切要发生在我身上?这就是别人所说的能承受得住强大的打击?
父亲下了最后通牒,他和杨晚只能保存一个,因为保守派终于说服了皇上,要将杨家一案结清,包括肃清所有势力,而赵家终究不是正统皇家血脉,久拖不定已被集团内部怀疑,父亲地位有些岌岌可危,他嗅到了政权上的危急,加快了自己的铁血政策。
青龙镇出行,不是父亲计划中的一部分,而是独孤凯旋请来杨晚护剑,同门之谊让她一口应允。杨晚聪明地带上丫丫,明为护送,实为逃亡。这个伶俐的杨晚,早就看出父辈的纷争带动的家门遽变,希求通过她的力量保存杨家最后的这个孩子,甚至去刺赵试探暗处的家仇敌人——无人对她说杨家的政敌是谁,我后来才明白一个道理,既然所有人都不告诉她世局的动荡朝政的黑暗,拿肯定是为了保护她,希望她无忧无虑地活着。
父亲委托喻雪来盗剑,试探我是否真的恢复了记忆,那晚我选择了装傻。
刺赵的那一晚我就知道了杨晚在推测事情发生的可能性,我真的很惶恐不安,假装落败逃离了她身边,我放心走的原因也和我父亲有关,他重病缠身临终前要见我一面。
老天眼睁睁地看着我被命运操纵而没有怜悯我。
父亲口吐鲜血数升哀号不止:我的大儿子战死沙场,用鲜血为父亲祭奠出一条青云之路。如今我也要追去,可怜赵家后继无人,门楣无光名声难再……固执强硬的父亲,用他的生命血淋淋地教导我,既然生在赵家,一定要支撑起赵家基业,一定要做到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的程度。
父亲虽是没死成,但是重病卧床,这让我也缓了一口气,我想我也是冷酷的人,对于杨家父子三人命丧父亲之手,我没有难受过;对于父亲受打击倾轧致病,我也没有表现出极大的哀伤愤怒。当时的我只是在考虑如何扭转劣势,让赵家再挤入内部集团。
父亲一昏迷,更是没人知道我对杨晚暗藏的情愫,我时常侥幸地想,杨晚不要再出现在世人面前了,否则我再也装不下去我不认得这个杨家小女儿,而制定一项项捕杀她的计划。
我知道一个秘密,秋叶告诉我的秘密。三老中的兰、竹两人受制于党派首领,被送到身边监视我的行为,我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复兴赵府大计是否成功。因为明白两人的不诚心,秋叶索性做个顺水人情,把这些烫手山芋都丢给了我,于是就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局面:三老名为秋叶所有,却常常被派来保护我。
秋叶还告诉我,如果平定了燕云十六州,朝政之上就再无聒噪闲言,这也是我日后进阶的筹码。我打起精神拟定了计划,等待着明天落凤坡一役。
可是,命运的手这次却掐住了我的咽喉——傻瓜杨晚来找我,我碰到了阴魂不散的初一。
帐中烛火淡淡摇曳着杨晚的影子,在她吹奏的第一声《相认》起,我就知道今晚无论如何逃脱不了,在我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慌乱之中,我的头绪有些迷糊,计划时做错了一件事——即使我私心里是为了杨晚,但若是至诚至性喜欢一个人,是绝对不会拿她的生命为代价的。
杨晚由于喜爱我相信我,对我说了所有她的情况,包括那个长偏一寸的心脏。我在帐篷里敛着气息极久,发觉手掌有些颤抖,想了个办法稳定我的心——我将茶盏在外间打斗的风声里摔碎,暗藏了一片握于手心,牢牢抵住血肉,用疼痛强迫我冷静下来。由于手掌的血迹不可避免地溅在貂裘上,为了不让兰君看出我的反常,我吩咐手下后来极快地丢掉。
千算万算,不如天算。
初一不知为何突然现身,阻拦了我的步骤,使得来人抢走了杨晚的身体,我当时心下大骇,否则以我知晓初一的剑术高明,怎会不躲不避去抢杨晚的身体呢?因为在我心目中,没有什么比那时的杨晚更重要了。
我不管身后森然的剑气,提气朝前面追去,但是来人轻功高强,后面初一又紧追不舍,让我无奈地停下脚步,只看得见远处的一个背影,这样,我们阴差阳错天各一方。
我恨初一,拉下貂裘打算来点硬的,我恶狠狠地骂着他:我们又没什么关系,你来管我闲事做什么?
但是我没想到我打不过初一,哪怕我记起来许多武功招式以后。最令人头疼的就是二老为了保护我又赶到山上来了,当初一质问我的时候,我心里比他不知痛多少倍!我极力控制住面目的颤抖,旋转身躯不让他们发现,狠下心来说了一段话,只能说得益于我先前生活中的磨炼,让我能够在此时铁石心肠地说出来。
“为了这寂寥江山,死了多少人,埋葬了多少家庭,上苍可曾怜悯?纷繁乱世蝼蚁偷生,何谓真情何谓假意?纵使真情又有何用?”
我未曾料到,这番话一语成谮。
我也未曾料到,初一拦阻了杨晚的身体,到最后还能挽救她的性命。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活在自己的黑暗中,等待第二天的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