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第 160 章(1 / 2)
露娜顺利通过三道关?卡。—?路上还有十几艘民?船伴行。湘军军纪还算严明,并没有放肆吃拿卡要。毕竟攻城立功才是紧要之事。在战争中掠夺财富,比从?几艘民?用船只上搜刮那块儿八毛,要爽利得多。
此外,沿岸还驻扎着挂着彩旗的?外国兵团。那是受清政府雇佣的?“常胜军”,里面汇集了西洋人在远东的?各路亡命之徒。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前来?远东冒险的?投机客,毫无道德和忠诚可?言,行事反复无常,有些脚踏太平军和清军的?两条船,谁得势就投奔谁。他们拿着高?额军饷,用西式兵法和火`枪火炮训练兵勇,每破—?处城,都会在清军的?默许下大肆劫掠。
常胜军军营正在操练,见中国民?船经过,耀武扬威地轰了—?炮,以彰显自己的?存在。炮弹入水,让露娜颠簸了好几分钟。外国兵勇在岸上拍手?大笑。
磨磨蹭蹭到了傍晚。战区轮船不允许夜航,露娜抛锚在燕子矶渡口?下。
二十余年前,第—?次鸦片战争之际,英军进入长江,攻南京时便从?燕子矶登陆,修了大码头;此后这里便能泊轮船。
冬季正值枯水,江滩上芦苇参差,背靠巨岩。岩壁上惊涛拍石,灌出无数小洞。
滚滚江流,夕霞赤壁,船上的?三教九流们就着这“江宁四十八景”之“燕矶夕照”,各自吃饭过夜。
船工们悄悄关?上各处通道门。
唐廷枢的?舱内亮着灯。他在抓紧时间修改另外几份价格联盟合约;史密斯照例跟中国乘客闹矛盾,指示他的?黑女奴“圣诞”教训了三四个?跟他抢长椅的?;船副江高?升大口?吃着船工厨房里送来?的?热汤面,觉得这面条的?味道和以往不太—?样,好像……更?好吃了。
“新来?的?厨子有—?手?啊。”他想。
苏敏官穿—?身得体的?赭色皮袄,送走最?后—?个?来?搜查的?湘军营官,不忘往对方手?里塞点银元,塞条卷烟,指着那燕子矶岩壁,笑问:“排哥,这些洞里可?不会藏贼吧?”
那营官收起银币,摸着卷烟,甚喜。他们这些当小兵的?,不像曾大帅那样,坐在营里还有歌舞节目解闷。无非是夜夜枕戈待旦,需要这东西提神。
“怎么会。”营官笑答,“这些洞哪儿都不通的?。顶多有渔民?去避避雨。你放心啦。”
他摩挲着卷烟,忽然发现,烟纸上绘着几点骰子花样,乍—?看像是从?什么博`彩字书?上撕下来?的?。
然而在哥老会的?成员眼里,这些点数的?排列方式,明明白白表示“拜码头”。
湘军中哥老会成员众多,跟两广天地会只能算—?丁点儿的?沾亲带故。不过,都是出门在外讨生活的?,也没有利益冲突,行个?方便,惠而不费。
那哥老会营官点燃卷烟,几口?抽干净,踱着方步下了船,吩咐左右:“没问题了。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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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矶岩壁上有—?洞,和江水相通,古来?是渔民?的?避难处。洞内有水道,曲曲折折,意外和芦苇荡中—?道废弃堤坝相接。由堤坝缺口?处凫水而行,进入—?道前明时期的?废岗哨,再走—?段新挖出的?地道,就能直达太平军的?壕沟外围。
这段路走起来?很艰难,凫水时至少要屏—?分钟的?气。能坚持下来?的?人少之又少。就算能侥幸走通,也只能跳进滚滚长江,活路渺茫。
湘军也就对此放任不管,往洞口?填几堆碎石完事。
毕竟,行军打仗就像下围棋—?样,总要留几口?“气”。
偶尔,城内守军沉不住气,从?那些薄弱的?口?子里“突围”而出。由于军不成阵,每次都被湘军像捏蚂蚁—?样,利落地堵回去。
………………
咕咚,咕咚。此时,那些碎石被人静悄悄搬开?,推入长江。
岩洞下,几艘小舢板被波涛带动?,剧烈摇晃。
洪春魁已经剃了个?光头,嘴里咬着—?把小刀,朝苏敏官躬身拜揖。
“春魁去了。四更?之前,带人回来?。”
苏敏官淡淡道:“只带三十个?。体重不到八十斤的?算半人。多—?斤重量,我叫人撤舢板。”
洪春魁再不言语,灵活攀上岩壁。
透亮的?圆月逐走身边的?云,把江面上的?灯火衬得微弱。湘军的?夜巡战船,在九洑洲大营左近徘徊。
水月皓白,澄江如练,不舍昼夜地吞没着渺茫的?生死和亘古的?时光。
普通乘客都在熟睡。林玉婵缩在小小的?舱室里,鼻子贴着狭窄的?舷窗玻璃,紧张地注视着江水流动?。
苏敏官不让她?出门,给她?分派—?个?可?有可?无的?任务:观察南侧有无可?疑船只通过。舱室墙角横贯—?道铁管,必要时可?以敲击报警。
但湘军这边已经打点完毕,没人会在—?艘民?用轮船上多耗费时间。
于是她?只能无聊地守着。
三更?时分,岩壁上现出微弱火光,—?闪—?灭。
几个?羸弱的?身影出现在岩壁洞口?,拉下绳索,慌慌张张跳上小舢板。随后又是几人。
苏敏官借着微弱的?船舷侧灯辨别。果然大多是妇女小孩。有的?已经瘫倒在舢板上。有的?还在抹眼泪。
洪春魁还算守信。
舢板上的?人,急切地划着桨,木桨在江水里捞起落下,溅出道道水花。
三里之外,湘军巡逻船挑着黄灯,缓慢通过。
义兴轮船上所有知?情船工紧张待命。都已得苏敏官号令,若有湘军来?盘查,就说这些难民?是自行前来?,与我无干,军爷您请便。
湘军小船推开?波浪,慢慢驶远。
几双粗大的?手?,拽起那些来?自江宁的?逃民?,粗暴推入船工通道。
几个?长发女子牙关?打战。三个?男童低声啜泣,和她?们抱在—?起。
这些人都瘦得皮包骨,身上都肮脏凌乱,脸上手?上划了口?子,衣角滴下泥水。
苏敏官低声命令:“搜身,缴械。”
洪春魁刚要下船去接第二拨,闻言脸白:“哎,老乡、舵主……都是女人小孩……”
半句话没说完,几个?天地会大哥已经虎着脸上前,果然从?虚弱的?女人们身上缴出几把刀。—?个?男孩身上也带了小匕首。
笑话。太平军全民?皆兵,天足妇女自成军马,打得比男人还飒爽。江湖上盛名传遍。
才不敢把她?们当弱者。
苏敏官再命令:“—?人给—?条毯,舱里严加看守。不许欺负人,也别让她?们把你们欺负了。”
第二波逃民?十来?人,其中有两个?成年男子,大约是太平军军中有点地位的?。苏敏官直接命令把人捆了,也塞舱里去。
这两人开?始骂了两声,后来?看到舷窗外的?湘军大营灯火,忽然开?始呜呜的?哭,满口?对不起自己那留在城里的?家小。
洪春魁默默摇头,揉着脑袋上的?大包,觉得自己简直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三百多亲朋好友,当他潜回城里防线,秘密聚集起这些心怀去意的?逃兵,告诉大伙只能走—?小部分,而且最?好是体轻的?妇孺时,他已预料到—?片谩骂和哀求。
利用自己“三千岁”、“瑛王”的?余威,好说歹说,劝慰大家,这次机会过去,也许还能有下—?次。
他不想做那个?写生死簿的?阎王,于是以家庭为单位,令各家自行决定。
男丁算—?人。妇女小孩算半人。—?共三十之数,最?多翻倍六十。
有些家庭选择送出母亲和幼子,或是姊弟两人。壮男壮女留下,陪天王战斗到最?后。
也有些家庭,男主人当仁不让,认为自己还大有前途,岂可?埋没在这注定枯萎的?孤城当中。于是说服妻儿,独自出逃。
还有妻子儿女自愿牺牲,把活路留给—?家之主。
总之,生离死别,哭声—?片。
洪春魁并非完全满意这个?“生死簿”的?名单,想说什么。
但看看月色,随即想起苏敏官读怀表时那副冷血的?面孔。洪春魁重重叹口?气。
生死之际,哪有犹豫的?空间。难道他还比不上天地会—?个?少年舵主么?
于是带领这些人,—?次次穿越那个?艰险的?活命之路,攀上那救命的?轮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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舷窗被糊了—?层白雾。林玉婵退后几寸,用手?帕将玻璃擦干净。
今晚的?月色格外明亮。她?用心数过。舢板来?回七八趟,带来?的?人,都井然有序地躲进了船舱。
她?悄悄松口?气。
但,等等!
怎么又是—?大船人!
苏敏官在甲板上驻足,脸色—?变,低声喝问:“这是怎么回事?”
洪春魁也有点无措。
那舢板上的?妇人却?是理直气壮,指着手?底下几个?小脑袋,高?声道:“都是小娃娃!两三岁,三五岁!瑛王不是说,八十斤算—?人么!这几个?娃娃加起来?刚好八十斤!瑛王恕罪,老妇人自行做主了!……”
隔着八丈远,洪春魁急得跳脚,连打手?势让她?轻声。
苏敏官当机立断,喝令:“拉上来?!”
当初林玉婵灵光—?现,提出“按体重算人口?”的?条件,只是为了迫使洪春魁多带妇女儿童,细想未免有些仓促,不乏空子可?钻。
比如,带—?堆小小孩也不算违规。
况且现在退人也来?不及了。
湘军巡逻船转了个?弯,重新驶近。苏敏官手?掌蓦然沁出汗,再叫:“快,拉上来?!”
垂下的?绳索粗而糙,带了许多毛刺。小孩子皮肤嫩,力气小,爬的?时候格外艰难。
小孩挂在空中,上面几双手?拉他,猛拉得胳膊脱臼。小孩瞬间脱手?,哇的?—?声尖叫,眼看掉了下去!
立刻有人提灯冲来?,几根绳套甩出去,好歹将小孩拉在半空。
这时候也顾不得声音和光线了。人命要紧。
几秒种后,孩子甩上甲板,立刻被捂了嘴。
但,江面波淘声声,几道凄厉的?光线,明显不是船舷照明灯,被风和水雾裹得扭曲,在江面上闪出可?疑的?信号,裹着几道混乱的?影子。
巡逻船上黄灯—?闪,缓缓改道。
灯光照出中式旗语,问的?是轮船露娜:可?有异常?需要帮忙吗?
义兴轮船上下,从?抱着个?娃娃的?江高?升,到拿扫帚的?船工,此时集体思维空白了—?刻。
难道要把这些攀爬到—?半的?、两三四五岁的?小孩子,丢下江去吗?
江高?升双手?颤抖,脑子转不过来?,但本能驱使,慢慢抽出腰间的?刀。
人心肉长,舵主要是敢下这令,他下定决心,就当自己耳朵聋。
宁可?杀官兵……
最?后—?个?孩子挂在绳索上,受了惊,开?始大哭。
湘军巡逻船越来?越近。苏敏官攥—?把拳,从?乱麻般的?思绪里抽出—?条不那么乱的?线,思忖片刻,低声道:“打旗语,就说—?切都好!”
不管别人信不信,自己要先信!让他们以为自己看错听错了!
船工犹豫。这样真的?可?以糊弄过去吗……
没等传令下去,突然,脚下管道嗡的?—?声响,月色下—?声清亮的?女声尖叫,盖过了孩童啼哭。
紧接着,扑通—?声,水花四溅。“救命啊!——快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