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猫(1 / 2)
章五十猫
步绛玄拿出的这条斗篷是带毛领的。他手指将斗篷系带一挑,利落地打出一个结,闻灯脖颈便被这圈蓬松柔软的绒毛裹住了。
做完这件事,他从闻灯身前退开一步。这时候,北苍望羲瞪大眼睛,一声惊吼:“步绛玄,你其实早就能入神心空明境了吧!”
闻灯一怔,抬目看向步绛玄,这人却轻敛着眸,神情没有半分变化。
“我天,真是比不过你。”北苍望羲语气端的是复杂。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步绛玄一圈,垂下手中弯刀,转向闻灯,道:“你要找的人来了,我先行一步。”
“谢谢。”闻灯朝北苍望羲一拱手。
“不客气。”北苍望羲抬手摆了摆,紧接着想到一个关键,问:“这次你带血旺了吗?”
闻灯自然带了。此行雪渊,他将各大菜系带了个全,更何况是自己喜欢的血旺?他不吝啬地从刀鞘里取出一个瓦罐,放到北苍望羲手中,说:“鸭血粉丝汤。”
北苍望羲一连说了三句“甚妙”,收下瓦罐,又瞟一眼步绛玄,消失在这苍茫夜色中。
剑光消失,风雪重临,步绛玄转身走到乌鹏的尸首旁,他手中长剑起起落落,不消片刻,便将乌鹏各部位分离出来。
“酷哥你真棒!”闻灯小跑上前,一番挑挑拣拣,非常满意这一回的收获。
步绛玄注视着他的动作,又看一眼风雪,道:“时辰不早,该休息了。”
眼下已是后半夜,闻灯觉得他的提议很合理,伸手一指,道:“前面有个适合扎营的地方,我们去那里。”
闻灯将步绛玄带到那片能挡风的石堆后。
先前北苍望羲剥的那一堆柑橘皮已被雪埋住,唯余零星几点细微痕迹。步绛玄面无表情瞥了一眼,屈指一弹,落下一道法术,将橘皮毁尽,然后取出帐篷、软垫等物。
闻灯同步绛玄一道搭营。他深知这人不会将罗汉榻、躺椅等“享乐之物”带到雪渊上来,故而出发之前,特地在空间法器里准备了两份。
不多时,帐篷搭建完毕,闻灯一左一右摆出两张罗汉榻,再于帐篷中央放上一个圆桌。
火符飘在上方,将帐篷里的两道身影照亮。步绛玄的影子依旧不同寻常,是细而长的一道,有自主意识,在地上弯弯扭扭拐了几下,抬起“脑袋”,凑到闻灯身旁。
步三岁开始活动了。
闻灯歪在右边的罗汉榻上,伸出手指,将它戳了戳、捏了捏,倏尔想起什么,抬起头,好奇道:“酷哥,你为何要压制境界?”
步绛玄坐到了桌后,正取出一册书,打算翻开,闻得此言,眉梢轻轻挑了一下,将眼皮撩起,看了过来。
对视一瞬,闻灯脑海中闪过天影一族境界越高越容易疯的传闻。这不算隐秘,却是一种禁忌。闻灯立刻收敛神情,满带歉意地说:“我随口一问,你别放在心上。”
步绛玄敛下眸。
放在桌上的书未曾翻动,过了片刻,他道:“就是如你想的那般。”紧接着又说:“明日往东走。”
闻灯对他的安排没有异议,只是问:“东面境界高一些的妖兽会更多?”
步绛玄轻轻抿了下唇:“不一定。”
话语微顿,说出自己的目的:“我要去摘枯寒草。”
“枯寒草?药材?做什么用的?”闻灯再度感到好奇。他脑袋转得很快,又和步绛玄相处许久,能够读懂他的某些心情和情绪,转瞬想到一种可能性,试探性道:“也是治你那病的?”
步绛玄没有反驳。闻灯见他如此,将背坐直,神情变得严肃:“采摘它可需要什么条件?可有什么限制?它周围可有什么妖兽看守?”
“枯寒草生长在阎池中,采摘并无限制,周围亦无太大危险。”步绛玄回答说道,继而话锋一转,“不过通往阎池的路甚是崎岖。到时你不必和我一道过去,在外面寻找妖兽、进行猎杀便好。”
闻灯听完步绛玄的描述,赞同点头,采这类没有危险的药,委实没必要两个人一起去。
他捏住步三岁伸出的两条细长的“手”,将它们打了个结,缠到一块儿,慢条斯理说了个“但是”。
“——但是我们在雪原上分开了,想再找到对方颇有些难度,我们是不是该确定一个联络的方法?比如法器,符咒……”
话到末尾,闻灯垂眸思索起来。他身上依旧披着斗篷,侧脸及下颌被细白蓬松的绒毛拥簇着,低敛的眼睫时而轻闪,乖巧得简直过分。步绛玄透过火符落下的光芒望定闻灯,道:“我记得你有一块日暖生烟石。”
“是。”闻灯道。
步绛玄:“可用它来制作。”
闻灯当即取出那石头,交到步绛玄手里。
这块日暖生烟石的大小,同寻常鹅卵石无异,霜白色,石身上有几道稍微深一些的纹路。步绛玄将桌上的书收起,另外摆出几样材料,和一套刀具。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将日暖生烟石分成两半。闻灯抱膝坐在踏上,注视着这人的动作,渐渐的,眼皮变沉变重,不断向下耷拉,面上出现明显的困倦之情。
“困了便睡。”步绛玄低声道。
闻灯摇头。他身体是疲倦的,但总觉得还有某件事没做,打心底不愿就这样睡了,半睁着眼,视线停在步绛玄的手指上。过了会儿,他问:“你都不好奇我在流雪飞霞里遇见了什么?”
“遇见了什么。”步绛玄手上动作一顿,继而顺着这人的话,道出这样一句。
“乐谱。”闻灯弯起眼,将从流雪飞霞里带出的那个木盒放到桌上,拉长语调说道,“据说是周烈帝时期那位国相留下的。”
听他这般说,步绛玄放下手里的东西,打开这个盒子,取出里面的古旧书册,开始细看。看着看着,他眉头微微蹙了一下,闻灯捕捉到,脑袋往前凑了凑:“有什么不对?”
“这些乐曲,并非运转演奏者体内自有灵力,而是用来调动天地间灵力。”步绛玄抬眼看向他。
“的确如此。”闻灯道。
步绛玄继续往后翻了几页,又道:“这和你先前的情况很像,想来与你也极契合,但以你现在的境界,还无法奏完一曲。”
“……的确如此。”闻灯重复了上一句话,不过语气染上些微复杂。
“切莫急于求成。待到神心空明上境,再开始练它们,否则有害无益。”步绛玄一听他的语气,便明白了这人先前已然试过,话语异常严肃。
闻灯“嗯嗯”两声表示知晓,他才将这些乐谱放进盒中、推还回去。
“作下这些曲子的国相,你对他可有了解?顾东亭说他是幽族人,但幽族已经灭族了。”闻灯说起自己好奇的部分。
“你应该清楚,周烈帝是一统大陆的第一人,也是数千年里唯一一人,而这样的霸业之所以能够完成,国相功不可没。”步绛玄略加思忖,对闻灯说道。
这一语,便将那位国相推到了极高的位置上,但闻灯想起的,却是流雪飞霞里那一盘他瞎解开的棋局。他摇头晃脑又问:“烈帝在位一千年,是因为他到了寂灭境巅峰,那国相呢?国相活了多久?”
步绛玄:“他在烈帝将天河十二书从归渊带出来之前,便请辞离去、归隐山野,之后的事,无人再知晓。”
“哦?”闻灯眼睛稍微睁大了些,“这样说起来,他并未在朝中待太久,可你为何一下就明白我说的周烈帝时期的国相是哪一位了?”
“烈帝时期,仅有那一位国相。”步绛玄答道。
闻灯听得一愣。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如烈帝这般,旧臣辞官后,却不挑选新人补上的,倒是头一回听说。
“为何?”闻灯问。
步绛玄拿起半块日暖生烟石,再将刻刀握住,一番斟酌比对,往石上下刀、雕刻咒文。
“问烈帝去。”他说得不咸不淡。
闻灯捞了个靠枕到怀里,百思不得其解:“也没听说后来不再设国相一职,烈帝他老人家如此行事,奇怪奇怪。”
步绛玄一向不探寻他人心思和行为,握着刻刀,在日暖生烟石上轻轻一挑,落下一笔,说起其他:“在烈帝用天河十二书开创修行时代之前,这世上并非没有术法存在。那时候,术法被称为‘巫术’、‘方术’,或者‘幽术’。”
“幽术?幽族的幽?”闻灯发现了重点。
“没错。”
“想来那位国相一定会。”闻灯做出判断,俄顷寻思出不对劲的地方,道:“等等,你的意思是烈帝把天河十二书带出来之前,已有人开始修行了?”
“并非如此。那些年月里,掌握法术的人和寻常人并无本质区别,一样有着生老病死。”步绛玄解释说道。
闻灯懂了,轻声道:“哦,原来是低魔世界啊……”
“幽族被灭族,是在这位国相离开朝野后不久发生的事情,其中缘由为何,正史野史都不曾详述,大概是被当年的人刻意抹去了。你若感兴趣,回到神京城后,可去昭明寺看看。”
稍过一阵,步绛玄又道,但闻灯没有接话,回应他的,是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步绛玄偏首,发现这人睡着了,仍是抱膝的姿势,靠在罗汉榻边缘,脑袋埋进斗篷的毛领中。被闻灯唤作“步三岁”的影子团成了一个球,靠在这人身侧,压住那片摊开的衣摆。
他的目光落到闻灯脸上,定定凝视几许,放下刻刀和日暖生烟石,绕过圆桌,来到榻前。他半扶着闻灯手臂,半是将人抱起,帮这人更换位置和姿势,让他舒适地躺到榻上。
闻灯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他回到神京城,走在那条不太熟悉的中轴主道上。
时节似乎是三四月,满城的桃花都开了,纷纷扬扬逐风飞舞。城中很是热闹,各式各样的支摊小铺沿街摆开,货架上物品琳琅满目,行人川流不息,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但这些没能让闻灯停下脚步,他在这人流中,在这如织如潮络绎不绝的人流中,拂开迎面来的飞花,一步一步朝前。
神京城中轴大道的尽头,是重兵把守的禁区。朱门深深,宫墙高耸,从远处抬头遥看,能看见的唯有被天光照耀着的、流光溢彩的琉璃瓦片。
——那是皇宫,周国的最中心。
可我去皇宫做什么?闻灯心中生出疑惑,而生出疑惑,便驻足,不再朝着那个方向走。
他转身回看,可在这一刻,熙熙攘攘的神京城突然从面前消失了。
过耳的是宛如嘶吼的风声,过眼的是火符散发出的光芒,帐篷顶上积了一夜雪,被压得向下凹陷。闻灯见到这一幕,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噌的坐起身,问:“什么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