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归人(2 / 2)
站在日头下,愈发能看得出:从前衣衫穿在身上略显松垮,原先刀削斧凿一般的下巴与脖颈曲线,如今变得陡峭尖刻。原本以为已永远失去的人活着回来了。尽管萧彦始终没下定决心,躲在院中不出去见他,他却自己出现在面前。
萧彦喉头艰涩:“谢小将军大好了?”
——声线不受控制地颤抖,为了掩饰,他干咳一声:“恕本王抱恙,未曾探望。”
谢承泽继续瞪他,甚至不举手行礼:“殿下忙得很。”
谁都能听出他语带讥讽。
乐孟一时没明白,犹在解释:“我家殿下确实忙碌,光是回宫里的话就写了好几封奏表,兵部也问个没完没了……加之我家殿下身子还没完全恢复……”
他这边叨叨,谢承泽脸色掩饰不住地愈发难看,最后干脆敷衍地拱拱手,掉头就走。
乐孟挠着后脑勺,后知后觉地猜测:似乎谢承泽不喜欢听他话里“我家殿下”这个称谓。
萧彦负手,看那人沿着土墙跟,走得倔强又沮丧。
全程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的常思明最是尴尬:“自打回来之后他就古怪,鬼门关里打了个来回么,难免脾气变差些……都是末将御下无方,王爷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乐孟只觉常思明言语间瞧着自己的眼神变了,又说不出那里不对。见萧彦不语,便接话:“属下也是愧疚,那日没能拉住谢小将军。幸而他九死一生,终是回来了,不然我……还有殿下都于心难安。”
萧彦微微苦笑。何止于心难安?
那日眼见乌云河冰裂,大块大块的冰如万马奔腾般从上游横冲直撞而下,而谢承泽消失在浊流之中——这情景成为他每一夜的噩梦。
所幸上天再一次恩赐下奇迹:谢承泽居然回来了。凭借谢氏天生的好水性,他坠河之后潜入冰下,躲过可令人粉身碎骨的撞击,浮浮沉沉,直到下游河水转弯处,被冲进隐蔽泥沼。冻饿之下几近昏厥;枣核固执地沿河跑去,独自在沼泽边兜兜转转三天才寻到主人。谢承泽拽着狗尾巴从齐腰沼泽挣扎爬出,一人一狗踉踉跄跄,顶着北风绕过沼泽溯流而上,遭遇狼群,迷失方向,最终被斥候发现时,都已只剩半条性命。
得知这些,萧彦心痛之后自嘲:自己还不如一条狗执着——那么轻易地放弃,自顾自地哀悼痛悔,实际什么也没做。
他的确配不上谢承泽。
常思明追着谢承泽匆匆走了。
云朵的影子掠过地面,萧彦懒懒抬头,眯眼望那炽烈纯净的阳光:“北境的太阳,晒得着实干燥,本王不习惯——该回首阳了。”
乐孟正瞧着他露出少有的寂寞,不料他冒出这么一句,提醒道:“您之前答应过谢小将军,要将他那把匕首带回首阳修缮,可别忘记。”
见萧彦不理他,乐孟心下思忖,便自作主张,午后寻个空去谢承泽营房,替萧彦开口。
但谢承泽似仍在赌气,情面也不给,冷冷瞧着他,脸色阴郁,把匕首攥手中摩挲:“不劳你们殿下费心。”
这小子气性倒大。
乐孟碰个钉子,并且莫名有种恐慌:总觉得谢承泽手中匕首下一刻便要招呼到自己身上。乐孟心里嘀咕,关我什么事啊,便忙告辞。
谢承泽却叫住他:“你说你们殿下近日要回去?”
乐孟没有多想,答道:“在北境出这么大事,宫里不知什么情形呢。府里信上说,良妃娘娘和福宁公主都哭过好几回了;其余的人……也都需要交待应对。总之,殿下已吩咐整顿行装,约莫就这两三日启程吧。”
他说完,见谢承泽又不再说话,便只好悻悻而归。
如豆灯火之下,是白日里已翻阅回复过的一摞信函。
他在北境先是解凌河之危、后被有辛部劫走关押、再领军突进草原屠有辛全族——一番大起大落,首阳城中的各方应是全程尽知。除却圣旨安慰褒奖,几位皇子都来信慰问,左不过便是兄弟情深的套话而已,只有萧竟问及他在草原腹地劫得粮车一事,他回复时草草带过。
在他被有辛关押时,首阳音讯迟迟;待他反杀有辛后,这些便宜信函来的却很快。萧彦随意躺在硬榻上,微微冷笑。
经过数日休养,其实并不疲惫,但他仍早早闭目准备入睡——与有辛相关的疑点颇多,他自己尚未查明幕后之人,也未捕获哥亥天青;回到首阳之后,还要应对各方诘问,必须养精蓄锐才行。
至于谢承泽——待返回首阳,此生再见面的次数应是寥寥无几。谢承泽尚且年轻无定性,既是短暂相处间很快对他生情,今后也会很快移情别恋。
首阳的千头万绪萧彦尚能冷静应对,但念及谢承泽,他不免烦躁,翻来覆去不能入眠。
揉乱棉被,方才浅浅入梦。
梦境是前世那个雨夜,马车狭小内厢里,彼此缠绕镶嵌,呢喃之声充斥耳膜。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沿着谢承泽下颚,一滴滴落下,砸落他心口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