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分裂(2 / 2)
侠女留下?了一滴泪,怔怔的。
那是她此生唯一的一滴泪。
“卡!”
监视器后面,陈导的声音很兴奋。
刚才乔羽的眼神,葛苇的眼泪,全都被她的特写镜头捕捉到了。
她很兴奋,本来以为自己拉到投资的新电影,只是一部赶女性题材潮流的爽片,现在女一女二发挥成这样,她觉得拿奖都有戏。
乔羽和葛苇从镜头里走出来。
陈导是个严肃的人,此时心情很好,难得打趣她们:“难怪观众总以为你们是一对儿。”
乔羽笑了一下?:“多年的默契罢了。”
葛苇的心里有点难受,盯着布景里的那一丛苔藓,黏答答、湿乎乎的,好像长在她的心上。
怎么也爽快不起来。
她低声说:“我先去换装。”
走到一旁,小平现在机灵多了,马上把小电扇给葛苇拿过来。
Hellokitty造型的,一个带着蝴蝶结的猫头,粉色小机器,拿在葛苇这个一身酷炫黑色的侠女手里,反差大到好笑。
到了八月,天已经渐渐开始热了。尤其拍古装戏,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还带着假发套,更是热得出奇。
戏服黏在身上,同样发粘的还有两缕碎发。
那是葛苇的真头发,从额头上垂下?来,一是展现侠女这个人物的不羁,二来修饰脸型。
此时染了汗,发尾黏在葛苇的脖子?上。
葛苇拿着小平递过来的小电扇,对着脖子?不停的吹,发尾吹干了,重新轻盈起来,随着扇叶旋转的风,向空中扬起。
后面有个人躲了一下?,轻微的脚步声。
葛苇转头,一愣。
竟是顾晓池无声的靠了过来。
她看了顾晓池那么多次,顾晓池也没反应,这时顾晓池猛然一靠过来,她还挺紧张。
也不知在紧张什么,她很清楚,两人现在虽同处一个片场,但?一句话都不会在说。
就像现在,两人共事一周了,再接触还是尴尬的沉默。
顾晓池扬扬手里的发带,意思是她来给葛苇帮发带的。
刚才葛苇的碎发被电扇风吹着,撩到她脸上,所以她躲了一下?。
葛苇点点头,顾晓池就再次靠了过来。
小平说:“苇姐,晓池,你们俩还真有缘分?啊,哈哈哈哈。”
她指的是顾晓池和葛苇频频共事的这件事。
但?笑着笑着,她觉得不对了。
葛苇低着头,顾晓池也看着空气,两人不对视,也不说话。
小平:“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收起了干笑,刚好有助理导演来找她,她如蒙大赦一般溜走了。
在心里犯嘀咕:也不知顾晓池和葛苇之间发生了什么。
她拿着助理导演给她的最新剧本,又往葛苇和顾晓池那边看了一眼。
葛苇低着头,头上一个高高束起的马尾垂下?来,顾晓池正在给她系发带。
两人之间有一股尴尬的气流,涌动着,连小平都看出来了。
顾晓池手里的,说是发带,其实就是一根红色的布条。
那是从侠女的师傅身上撕下?来的。师傅总是一袭红裙,像火,像她胸怀天下的那颗赤子之心。
葛苇所饰演的侠女,在留过那此生唯一的一滴眼泪以后,还是没有心,但?她决定把师傅的心带在身上。
收了师傅的尸身,从师傅的裙上扯下一根布条。
红色的,刚好是心的颜色。
侠女永远是一身黑,此时,在去大杀四方屠城之前,把这红色的布条系在了头上。
顾晓池的手指又细又长,窄窄一根布条,在她手里很灵活,绕在葛苇的发辫上,缠了两圈,系一个结,固定好。
按理说这是发型师的事,但?这布条有点特殊,本来是从服装上撕下?来的,又要注意和葛苇一身黑的服饰相匹配,还得醒目的跳脱出来,就交到顾晓池这里来了。
顾晓池的手势,特别特别小心,好像连葛苇的头发丝儿都不敢碰到。
葛苇也低着头,一动不动,好像生怕碰到顾晓池的手指。
小平跟了葛苇这么多年,就没看她这么老实过。
发带整理完,葛苇抬起头,轻轻点了点。
顾晓池就退到一边去了。
低着头,在一个小本子上写写画画,身边人来人往的也没见她抬头,很专注的样子。
“葛苇。”
陈导的声音传来,葛苇收回了目光。
陈导这种?严肃派的导演,从来都是直呼人大名的,葛苇这种?嘻嘻哈哈不正经的性格,还真有点怕她,跟被教导主任点名似的。
陈导走到葛苇身边:“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啊,有把握么?”
说到演戏,葛苇就不紧张了。可能这就是她人生里唯一擅长的事,她就是为演戏而生的。
“陈导。”葛苇笑得懒洋洋的:“我什么时候掉过链子?”
陈导确实对葛苇之前的表现都很满意,难得笑了一下?,再次提醒她:“保持住啊,没有心,眼神里什么都不能有,放空。”
葛苇怔了一下?。
陈导事忙,这会儿又被灯光组的人叫走了,没有发现葛苇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
“没有心。”
“眼神得是空的。”
葛苇反复咀嚼着陈导刚才叮嘱的两句话,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有点讽刺。
分?明她从进这个剧组开始,眼神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满的,装着一个从来不看她的人。
偏偏一上镜头,就要做出一副目空一切的姿态。
“Cao。”葛苇觉得头有点疼,骂了一句:“跟人格分裂似的。”
要是人真的能够没有心,就好了。
******
葛苇一走进镜头,眼神就变了。
葛苇是那种明艳卦的长相,平时不做什么表情都自带一股媚劲儿,用韩菁的话?来说就是妖精转世。
但?一走进镜头,眼神立刻冷下来,连带着整张脸都冷冽了下?来,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像北方的冬。所有的枝干都是光秃秃的,被冷冽的空气冻得发硬,抹灭了一切生命的痕迹。
这就是戏里的葛苇,一袭黑衣,一根红发带,一匹瘦马。
孑然一身,走在这黄沙漫天的茫茫天地间。
她是要去屠城,心里很清楚,这一段路,是有去无回。
她注定要死在那里。
不过她不怕,一个连心都没有的人,怎么会怕呢?早在她和师傅来到这西域小城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那时的来路,也与现在很像。
两个人影,一黑一红,同样的瘦削,牵两匹瘦马。
走过中原,走过江南,走在这茫茫天地间。
师傅心系天下?,知道那西域小城,为外族所侵。奈何?朝廷奸臣当道,疲软无力,根本指望不上。
她带着唯一的徒弟往西走,一路行侠仗义,最终的目的是一座西域小城。
小城的边上,就是敌方城池。她带着徒弟,要凭一己之力,去屠城。
哪怕死在那里,有去无回,也无悔。
只是旅途中发生了意外的插曲,徒弟侠女在西域小城找到了炼丹炉里的宝剑,一剑结果了师傅的性命,让她从不老不死的诅咒中解脱。
让师傅不用再去敌方城池,去受那万箭穿心、又不能死去的苦楚。
接下来,师傅的遗愿,她要一个人去完成。
侠女拎着一把剑,头顶的发带随着西域的狂风,飘飘欲飞,红得像血。
城池中黄澄澄的一片,已经开始冒头。
那是敌军头盔的颜色。
侠女以剑指天,高喝一声:“杀——!”
她冲过去,向着敌方的千军万马。
手中的剑,舞出翩翩剑花。剑砍得钝了、有了缺口,又抽出腰后别着的另一把。
她带了十把剑,决心把这十把剑,都砍到钝得不能用的地步。
敌军无人近得了她的身,她在一片铜黄色的敌军铠甲间,像一只染血的黑色蝴蝶翩翩起舞,掀起死亡的气息。
敌军调来箭队,不惜以射伤自己人为代价,一箭箭射向侠女的方向。
侠女站了很久,舞了很久,终于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
顾晓池站在镜头之外,躲在一片灯光后的阴影里,看葛苇演戏。
葛苇演戏的时候,从来都是全心投入,一定不会发现,顾晓池站在镜头外看她。
也就只有这种?时候,顾晓池才敢看葛苇。
看着葛苇倒在一片血泊之中,缓缓阖上了双眼。
戏外的陈导喊了“卡”,只拍了这一条,就过了。
现场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泣之声,葛苇演的投入,现场围观的人看得更动情。
还有人在鼓掌,葛苇却一直躺在那一片血泊之中,没动。
不知道她出戏了没有,一时之间,也没人敢过去扶她。
顾晓池站在角落,距离葛苇倒下?的地方反而很近,此时镜头里的灯光熄了,场内场外的亮度一致,她反而能够把葛苇的脸,看得更清楚。
葛苇双眼阖着,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无悲无喜,是一种?解脱。
她的手脚舒展,好像早已经很累了,等待着这样一场死亡的到来。
顾晓池的心里忽然很慌。
她一时分不清,感受到死亡带来的解脱的,是戏里的侠女,还是戏外的葛苇。
片场嘈杂的那些声音,人的呼喊声、脚步声、移动大型布景的摩擦声,混成一片,在顾晓池的耳朵里,变成了尖锐一片的呼啸,好似隔着很远的距离,刺耳的,又模糊的。
顾晓池不知为什么,耳朵里突然出现了这样的声音,好像猛烈爆炸之后的余音震颤。
她意识到,也许她是耳鸣了。
顾晓池的嘴唇动了动,尝试着喊了一句什么,但?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发出了声音没有。
躺在地上的葛苇却好像听到了,眼皮动了动。
顾晓池又动了动嘴,用她自己听不到的声音,又喊了一句刚才的那句话。
葛苇还是躺着没动,不过双眼睁开了,目光越过矮的楼,黄的沙,越过布景天地间的一切苍茫,落在了顾晓池身上。
刚才顾晓池用自己听不到的声音,无声喊出的那句话是:“苇姐,别死。”
葛苇笑看着顾晓池,用嘴型说了一个字。
顾晓池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葛苇确实没有发出声音,还是因为她耳鸣了听不到。
总之在顾晓池的耳朵里,葛苇用无声的一句话,回应了她无声的一句话。
葛苇说的那句话是——
“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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